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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汤的所有人都一怔,抬起头来。
有点失礼地站在皇帝一家三口正对面的,眼光直勾勾看着他们的,是一个老妇人,旁边立着几个中年男女,有的白胖,有的黧黑,几个妇人目光灼灼看着静妃,还有几个年轻男女,女的看铁慈,男的也看铁慈。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长相都还不错,能看出点静妃的影子,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衣裳都簇新簇新,带着折痕。
铁俨慢慢放下
碗,对静妃道:“你家人已经到了?”
静妃喜道:“是啊陛下,昨夜刚刚到了盛都,今早出发的时候臣妾还和您讨了旨意带上了他们,您忘记了?”
铁俨咳嗽一声,他当时想着带些女儿爱吃的,还真没记在心上。
大抵内心里也不想见静妃的家人,毕竟能养出这么个奇葩女儿的娘,想也不会明事理到什么地方去。
旁边,慕容翊看见那一家子,不动声色,舀了一碗汤端在手上。
那一大家子已经自说自话地走了上来,众目睽睽之下,静妃的母亲有点局促,倒是有个白胖中年妇人,神情颇为自得,蹬蹬地扶着静妃的母亲佛为什么怕耶稣,上前给皇帝一家行礼。
不等皇帝太女发话,静妃急忙去扶。
旁边礼部杨尚书看着,呵呵冷笑一声,和身边儿子道:“不知礼的一家子,难怪生出那么个离经叛道的。”
杨一休悄声道:“爹,您背后非议太女和妃嫔,您知礼?”并在横遭他老爹痛击之前快速逃开。
铁慈早已起身,使了个眼色命小虫子驱散周围围观官员,不要等会出什么尴尬事,给大臣们看了笑话。
她对着老太太微笑,“外祖母,诸位舅舅舅母。”
静妃之母吕氏看着铁慈,只觉得晃眼,想应又不大敢应,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要不是她旁边妇人拉着,铁慈觉得她膝盖就要弯下去了。
铁慈顿时那种熟悉的头痛又来了。
想过仗势欺人款,自以为是款,乱摆架子款、刻薄势利款,没想过是这种怯怯可怜款。
不过静妃某些时候还确实挺像她的。
吕氏怯懦,她旁边白胖妇人却是个胆大的,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笑道:“素日只听说皇太女龙章凤姿,美貌无双,今日见了,可叫舅母我闪花了眼。”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丹霜赤雪都微微皱眉,铁慈不过一笑而已,那妇人却又拉过一个和她十分像的少年来,语气微带几分夸耀地道:“太女殿下,这是您的表弟,今年年方十六,已经中了乡试,是桂山县头号读书种子呢!”
又和静妃笑道:“娘娘,敦治素来最是仰慕太女殿下呢。”
静妃便笑吟吟点头,心情舒畅,铁俨眉头一皱。
铁慈看一眼那眉眼灵活的妇人,听闻自己这个外祖母性子平常,倒是自从家里出了个妃子后,也算是当地望族了,后头就娶了当地知州的嫡女,那妇人性子是个厉害的,将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应该就是这位吧。
不远处一株树后,偷听的杨一休和戚元思道:“不会吧不会吧,这才见了面,就肖想上皇太女了?”
戚元思看一眼晃荡而过的小虫子,心想你这么光明正大的偷听,人家没驱逐你是给你面子,你这怎么还讨论上了,有心想走,脚下却仿佛粘了胶,忍不住道:“怎么可能。这家子不能这点眼色都没吧?太女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
杨一休嗤笑一声,摇头,心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静妃娘娘那著名的没眼色。
原来家传渊源呢。
那边那个被介绍的谈敦治便向铁慈行礼,一张微微饱满的白脸涨得通红,头低着,眼珠子却溜溜往上瞟,看着倒真的有几分意思了。
而铁慈那舅母王氏,笑吟吟看看儿子又看看铁慈,俨然心满意足,好事必成模样。
对这种无知憨货,倒也不必生气,铁慈摆摆手,正想什么法子把这群人从面前弄走,忽然一碗汤横空出世,杵到了谈敦治的面前,慕容翊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带笑,“太女殿下,难得见到外祖家的亲戚,不请仰慕您的表弟喝碗汤吗?”
“仰慕您”三个字咬字又重又清晰。
铁慈看了汤一眼。
不会下毒吧?
她那不信任的眼神显然刺激了某人,慕容翊也不问她了,十分热情地将碗往人嘴里一怼,道:“太女最喜欢的汤呢,谈公子您尝尝!”
谈敦治还没吃晚饭,早被这边香气诱惑得头晕,汤都到了嘴边,浓香逼人,再看对面昏暗暮色下皇太女雪肤黛眉,朦胧绰约似在发光,脑子一昏,下意识就咽了几口。
“咕咚”一声,声音巨响。
谈敦治顿时红了脸。
他没想到这汤胶质这么浓厚,而且盛出来有会儿了,风一吹已经冷了,就更加粘稠宛如胶冻,一口下去,竟然梗在了喉咙口,吞不下吐不出。拼命用力咽下去,顿时就失礼了。
更糟糕的是,嘴都似乎被黏住了,嘴唇周围瞬间结出一圈白白的锅巴圈儿,配上他白团团的脸,让人想起辽东有名的白熊。
丹霜哈哈一声。
皇帝面前宫人们不能随意发声,但丹霜不同,她自小也在皇帝面前长大,皇帝向来对她宽容。
她也不是爱随便发声的性子,但是现在她就是要笑,别人不发声,赤雪端庄,太女稳重,笑的只能是她了。
这声一笑,谈敦治原本涨红的脸顿时爆紫。慌忙给铁慈行个礼,就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慕容翊笑一笑,顺手将剩下大半碗的汤给泼了。
皇家父女都仿佛没看见这一幕,静妃则是根本没看懂,不觉得有什么。
谈家人大多脸色难堪,只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死死盯着慕容翊,眼珠子都不曾转一下。
慕容翊察觉,目光转过,下意识要一笑。忽然想起铁慈就在看着,顿时正了脸色,瞪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瞪得那姑娘一怔,脸慢慢红了。
那位大舅母王氏,看精心打扮推出的儿子,莫名其妙就在太女面前丢了脸,顿时来了怒气,眉头一挑,盯着慕容翊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人,怎么这么没规矩!还不退下!”
慕容翊笑道:“我是太女的人。”
王氏道:“太女的人就更不该对我家敦治不敬!他是太女的亲表弟!”
慕容翊笑道:“那么请问功名几何?官职几品?小人只认职级不认人,还请阁下说个明白。”
谈敦治涨红了脸,道:“我是举人!”
这下不用丹霜发笑,皇帝也听不下去了,淡着脸色道:“天色已晚,朕还有折子要看,静妃,你带着夫人等人去你屋子里叙旧吧。”
静妃欢欢喜喜应了。
皇帝和铁慈也想走,奈何被柏枝烤鹿肉、河虾仁卷、胡椒炖螺蛳等等绊住了脚步,吃到末了,皇帝一口一个金黄色一咬哗啦啦掉酥皮的芝麻小烧饼,一边揉着肚子回去了。
铁慈要走,慕容翊拉住她,塞给她刚烤好的蜜汁鹌鹑,道:“明日狩猎,多加小心。”
铁慈看着他,“你是听见了什么吗?”
“确实有些风声,不过也无妨,反正明日我在。”
“我多带些护卫……”
“人多未必有用,再说你的护卫一定都全部忠诚吗?狄一苇的教训你忘记了?”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趁狩猎行刺或者作乱吗?”
这确实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远离宫廷,进入山林,有太多的空子可以钻。
铁慈记得师父说过,十本话本子里有十本狩猎必定行刺皇帝。
虽然她没看过这样的话本子,现今也没有哪个写话本的人敢写这样的情节,师父看的话本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大逆不道的地儿才会有,但是不否认狩猎确实是个好时机。
不过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笑一笑,一口咬掉半边鹌鹑,拿鹌鹑腿指着面前这人说:“只要你不作乱,这天下哪里还有乱子可作!”
铁慈啃着鹌鹑走了,留下慕容翊靠着锅边,仰望星辰,再次露出痴汉的笑容。
慕四从暗影中走出来,实在看不得这般模样,皱眉道:“你又在作什么?”
“她对我笑了。”慕容翊道,“这是五色原之后,她第一次对我笑。”
“对,她对你笑了。”慕四面无表情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想到了孩子房子和车子?”
“不。”慕容翊道,“我在想我女儿如果姓铁的话我爹会不会被气死。”
“好主意。令尊定然含笑九泉。”慕四一甩手走了,他怕和这位多说几句,下次在丹霜面前就做不了自己了。
那边静妃兴高采烈地带自己的娘家亲戚们回行宫。
皇帝出来狩猎就带了她一个,本意是要她出来见见世面,开拓一下心胸,考虑到安全,她就住在主殿之侧的西殿,一众人等跟着她进了行宫,一路上啧啧称赞。尤其王氏,更是从头到尾嘴皮子都没停过,赞静妃受宠,赞静妃地位高贵,赞静妃年轻美貌,年华不老。
静妃笑容就没停过,坐下后去了面纱,就叫秦嬷嬷取她的膏子来。
秦嬷嬷取了最近静妃常用的膏子来,伺候静妃洗脸,王氏探头去看那雪白细腻的膏子,赞不绝口。
秦嬷嬷放下膏子的手一顿。
这膏子,娘娘不是说是她娘家托人捎带入京送来的吗?为什么这位王夫人毫不知情模样?
她看一眼那装膏子的紫金盒,盒子上镶珠嵌宝,仅仅一个盒子,就价值千金。
再看看谈家人的打扮,实在不像是一个盒子都这般讲究的豪门。
她看一眼旁边一直只知道赔笑的吕氏,心想也许是娘娘的母亲私下送来,怕儿媳妇不快,特地瞒了的?
毕竟这儿媳妇十分不好相与,听说吕氏在家中也是处处被其钳制。
秦嬷嬷想了一圈,日常自己受皇帝太女托付,将娘娘看得很紧,她也实在是没地方自己弄这么个东西来,想来是自己多想了。
谈家人团团坐成一圈,围观静妃洗脸,静妃的二嫂刘氏看着姑子洗个脸都三四个人伺候,用的膏子口脂梳子盒子都镶满了宝石,她艳羡地盯着那些宝石,捣了捣夫君。
大嫂王氏眼角扫着,眸底浮现一丝冷笑。
她和刘氏不同,除了进门来将这皇家富贵草草扫过一遍外,并没有过多流连。
因为看太多,都不是自己的。
她可不像老二家的,眼皮子浅,老二想做大生意争家产,结果做亏了,撺掇着老娘上京来,想找贵人妹妹打秋风。也不想想,皇家的东西其实都有入库,这满室的珍奇器物都在册子上,不能随便赏人的,妹妹也只能打赏些首饰元宝罢了,那又能有多少?
便是把这满身的珠宝都赏了又怎样?
能比得上成为这皇家人吗?
只有成为皇家人,这满堂、满宫、乃至满天下的金银财宝,才能永永久久地属于她!
心里盘算着,对上正在热情向家人介绍各种珍奇好物的静妃娘娘的眼眸,她笑得更热切,态度也更和煦了。
老二家的拐弯抹角和娘娘要赏赐,偏心的老太太期期艾艾地帮腔,她也没管。
毕竟现在放她们一马,等会儿自己的计划提起来,大家才能齐心协力嘛。
静妃对于娘家人的哭穷很是诧异,连连道只以为二哥近年来做生意做得不错,不想还赔了本,这得赶紧弥缝上,不然传出去怕是不好听。连命秦嬷嬷去开箱。
秦嬷嬷皱皱眉,看了这群亲戚一眼,倒是去了,过了一会捧着个小箱子回来,静妃打开来看,却只是一些价值平平的首饰,连日常用来赏人的金锞子都没有。
迎着静妃有些诧异的目光,秦嬷嬷平静地道:“娘娘,近几年边境不太平,前些日子永平在打仗,南粤海军打海盗要造船,户部不断叫穷,陛下下令皇宫节减开支。娘娘身为太女亲母,自然第一个响应,贵重首饰都不再打制,也取消了赏人的金锞子,现下只有这些。”
又对谈家人道:“皇家带头节减开支,百官响应,纷纷捐助银物。老夫人是太女的亲外祖母,既然听闻此事,那么……”
吕老夫人呆滞地看着她,显然还没明白过来。
老二夫妇两个顿时变色,急忙道:“我们家官小职微,这等大事,就不敢掺和了。”
刘氏嘀咕着道:“说是太女亲外祖母,可咱们家,连个承恩伯都没有呢……”
二老爷道:“妇道人家乱说什么,承恩伯或者承恩候,这是皇后娘家才能有的封号。”
一直板着脸的大老爷忽然捋须冷笑道:“娘娘,你但说你颇受恩宠,太女又是你亲生的,什么都是宫中独一份,既然如此,怎么这皇后之位,至今还不给你呢?”
秦嬷嬷变色:“大老爷慎言!”
谈大老爷冷然道:“我等贵人们议事,你一个下人多什么嘴!”
秦嬷嬷吸一口气。
这些乡下夯货。
她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嬷嬷,正儿八经的四品衔,谈家老太爷至今也不过五品知州,而这位谈大老爷,科举屡试不第,花钱买了个县城的主薄,也敢在她面前人五人六!
真是无知者无畏!
王氏微微皱了皱眉,她出身比谈家人稍好些,本身还有个伯父在朝中做员外郎,对这皇家规矩制度熟悉许多,晓得这般的嬷嬷一般都是有品级的,说不定品级还比丈夫高。
而夫君性子,说好听叫耿直,不好听就是不识时务不看眼色,还自以为是。这种宫中贵人身边的嬷嬷,把持很多事务,可不能随意得罪,最后坏了她的好事。
她裙子下的脚一动,狠狠踩在谈大老爷脚上,谈大老爷一张端着的脸上五官瞬间乱飞了一阵,想要继续骂人的话硬生生塞回了喉咙里。
静妃还是没在意这些小动作,她的心思已经被那几句皇后的言论给分走了,这话其实也切中了她多年的心结,不禁幽幽叹一口气,放光的脸黯淡了许多,将那盒子推过去,道:“非常时节,不可铺张浪费,不然陛下和殿下都要怪我的,这些首饰多少也值得千两银子,二哥且拿去用吧。”
谈二老爷以目示意婆娘,刘氏急忙接过,藏在袖子里。
谈大老爷又忍不住说话了,皱眉道:“娘娘身份尊贵,何以畏首畏尾至此?多年家人不见,补贴一二怎么了?便是不便铺张,惧怕陛下责怪,何以连小辈也怕上了?”他环顾四周,“亲外祖母和舅舅来了,太女也不过来陪着说说话么?”语气十分痛切。
谈家其余人也露出同样的神情,静妃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道:“太女日理万机……”
“我们可是她的亲长辈,多少年没见一面的!皇朝首重孝道不是么!”
秦嬷嬷觉得,端庄如她,也要和丹霜那丫头一样,把白眼翻上天了。
把皇太女当成什么了?
还以为是当初的傀儡呢?
就算还是傀儡,皇储这般尊贵,也没有非要陪着你等这五品诰命和七品主薄的道理!
更不要说太女现在隐然摄政,铁氏皇朝荣耀前景系于一身,尊贵和重要性,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都比不上。
就哪来这么大脸呢!
再说就你们这般人物,何必非要到太女面前现眼?在太女心中保留几分外祖母家的尊严不好么?
王氏的脚,又踩上了谈大老爷的脚背,将剩下的不逊之言再次踩回去,这才端着笑对静妃道:“娘娘莫在意你大哥的话,他就是个急脾气,不过是想多和外甥女亲近亲近罢了。说起来这次见外甥女,真是惊为天人啊,身份又如此高贵,可许人家……哦不,是定亲了吗?”
秦嬷嬷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不会吧?
不会真的敢肖想太女吧!
王氏忽然抬头对她看了一眼,道:“对了,我们还有些土特产带给娘娘,劳烦这位嬷嬷带人去取来。”
秦嬷嬷刚想拒绝,静妃已经道:“烦劳嬷嬷。”
秦嬷嬷心里明白她讨厌自己,叹了口气,但她是个守礼的,只得去了。
室内没有别人了,王氏往静妃面前坐了坐,神情更加热切了,道:“娘娘,太女若还未选夫的话,您瞧您这侄儿如何呢?年纪轻轻,已经是个举子,咱们桂山县头一份呢!”
静妃看一眼脸色涨红眼眸发亮的侄儿一眼,犹豫地道:“……太女的婚事,不是我能置喙的,再说目前也不是没有人选,公侯子弟,实权将领……陛下总要在这些人里选的。”
太女是她全部的希望,未来自然要配最有权势的皇夫,娘家便是千好万好,想这个她还是觉得僭越了。
“娘娘真是一心为了陛下和太女。可是嫂子今日瞧着,却觉得娘娘地位不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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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此时萧问柳道:“那是自然,我回府里只带了她,她可不敢离我一步。”
那丫鬟立即闭了嘴。
兰仙缓缓松开了手指。
整个过程,萧福一直紧紧盯着她,观察着她神色的细微变化。
兰仙对他勾唇笑笑。
出身风尘,在行船上摸爬滚打,连官爷都敢砸的人,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萧福的目光转了过去。
大管事又问了几句,一无所获,只得退出这个院子,去别处继续查问了。
兰仙心中缓缓舒出口长气。
萧问柳便道天色已晚,向老夫人告辞。
老夫人深深看她一眼,拍着她的手道:“你如今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当以侍奉公婆夫君为要,以后家里人一点小病小灾的,倒也不必急着往回跑。昭王夫妇是明理人,但是咱们萧府该有自己的分寸,你说是不是?”
萧问柳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祖母慈祥的笑意,半晌,轻声道:“祖母是以后不要我回来了吗?”
萧老夫人倒没想到萧问柳这么直接地就问了出来,哽了一哽,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是祖母的心头肉,祖母向来只有舍不得你的。”说着便抚了抚额。
便有嬷嬷急忙上前说老夫人头痛病又犯了,萧问柳自然只能放手,看着嬷嬷送老夫人进了内室。
其余婶婶姨娘姐妹们涌过来,解释有之,安慰有之,看似安慰实则嘲讽有之,萧问柳却并不和她们多话,干脆利索地出了福安堂的门。
一行人顺着玉溪池旁的回廊走,兰仙看见提灯引路的人距离比较远,而萧问柳一言不发,便轻声道:“世子妃……”
“噤声!”
兰仙闭了嘴,随即便觉得身后冷风一扑,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一斜,噗通一声,跌入旁边的玉溪池中。
哗啦水花溅起半人高。
萧问柳霍然回首,看见兰仙在水中惊惶扑腾求救,她似乎吓傻了,站在那里半天没动弹,眼看着兰仙喝了好几口水,拼命扑腾却喊不出声来,一沉一浮的脑袋慢慢下沉。
前方引路的丫鬟回头,惊得扔掉了灯笼,冲过来却又不敢下水,大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萧问柳此时才仿佛被惊醒一般,拍打着栏杆大喊:“救命!救命!”
声出人到,一条黑影从廊顶掠下,从水中把兰仙拎了出来。
兰仙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出手的是萧福,随即又有婆子赶来给兰仙控水,忙碌好一会儿人才缓过一口气来。
萧福一直站在一边远远看着,目光在兰仙惨白的脸上扫来扫去,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不多时,等候消息的大管事接到了萧福的回音:“已试探,不会水。”
大管事点佛为什么怕耶稣点头,示意属下,“让她们出门吧。”
……
回程的马车上,萧问柳一直没说话。
兰仙坐在她对面,披着大氅笼着手炉还在不停地打喷嚏。
街市上灯光暗影越过茜影纱帘,在萧问柳脸上连绵出斑驳的暗影,她看起来面貌依旧娇嫩,眉宇却比往日沉凝了许多。
兰仙儿心中恍惚地想着,也就是去年吧,在船上初见的日光下的明花一般的千金小姐,不知何时花已经半谢了。
她心中生出淡淡的愧疚。
她拿着别人的钱,做着背主的事,主子猝不及防,却依旧护住了她。
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环佩叮当,清脆的声音却听得人心头燥热。
马车忽然一顿,兰仙抬头看见昭王的府邸前硕大的石狮。
黄铜大门深红漆,尊严华贵,却不过一座精美的牢笼。
从一座牢笼,到另一座牢笼。
兰仙吸吸鼻子,要先下车,好扶下她们世子妃。
萧问柳却自己先下了车,站在车边,没有回头,道:“你受了风寒,自己去寻大夫喝点药,暂时住在府外吧,以免过了病气。”
兰仙知道她这是给自己机会去传递消息,却心下一沉,轻声道:“世子妃不要我了么。”
萧问柳转过脸来,她眼底微微晶莹,映着风灯昏黄的光,“给你自由,不好么?”
“世子妃为何护着奴婢?”
“没有为什么,我是个不喜欢想太多的人。我不想你死,我就做了。我不做,我怕我以后夜夜睡不着。”
这个泼辣的丫头,她见过她在商船上为自己的贞操和性命挣扎,她也在鬼岛上得过她的陪伴和保护,进京以后,她会梳妆,会做菜,会打扮,也会帮她整治昭王府那些傲慢的嬷嬷、心怀不轨的丫头、手段百出的姨娘……她连自己原本的大丫鬟都不爱用了,到哪都喜欢带着她。
福安堂说话之前,她问自己,你想她死吗?
不想,就去做。不问因果。
就和当初去接铁慈一样。
“世子妃……不想问什么吗?”
“不,我不想。我怕我问了,从此也夜夜睡不着。”
不管做什么,总是对萧府不利。在家族和感情的夹缝里生存,总是这么难。
“所以,去吧。”她道,“仅此一次。”
萧家如今不同以往,她也做不到一再挖墙脚,不管世人如何讥嘲痛恨,那里终究都生存着她爱和爱她的人。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在车内对她拜了拜。
萧问柳没回头,拎起裙裾往前走,深红大门缓缓开启,里头暗色一片。
兰仙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大门在自己眼前缓缓阖上,她转身,走入街巷之中。
半个时辰后,在一座医堂内,她见到了慕四,和他说了听来的消息,并描述了那个进入次辅书房的老者的长相。
纱帘内坐着慕容翊,也在听着,转着手中的玉核桃,心想当初让这丫头去往萧问柳身边,不过是灵机一动随手安个棋子罢了,不想还有如此作用。
只是如今似乎也被发现了。
换成往日,无用之人便弃,不过此女倒算得上聪慧,或许可以进自己的属下培养。
他对慕四示意,慕四便表示了邀请,兰仙却微微摇头,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
慕四愕然看她。
她都已经暴露了,还回去做甚?
“世子妃需要我,我回去保护她了。”兰仙儿笑着道,“公子,以后,我就真真正正是她的丫鬟,不要再找我了。”
她福了福身,转身离开,出身风尘的女子,走起路来总免不了几分腰臀摇曳,然而她走得很快,很稳。
慕容翊从纱帐内走出来,望着她的背影。
以往也和她联络过,见过一两次,每次她又要拿钱,又要瞧他,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忙个不住,叫人看着心烦。
今日倒安静下来。
慕四低声道:“主子……”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按照公子的规矩,用过的暗桩是不允许自主脱离的,尤其对方还这么不稳当的性子。
慕容翊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慕四有些诧异,但还是对黑暗中招了招手,巷头屋顶,一些人影慢慢伏下,任那女子轻快又坚决地走远。
慕容翊托着下巴,笑了笑。
回去也好。得过萧问柳的帮助,也该回报一二了。
说起来他的字典里其实也没有回报这个概念,可这不是铁慈喜欢萧问柳嘛。
……
次日,御苑狩猎。
御苑离盛都一百五十里,因为属于皇室狩猎,皇室贵胄、宗室勋贵、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子弟都要参加,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走了快一天才到了临近御苑的昆河行宫。
昆河是京城附郭县,也是盛都的养马集中地,昆河县令早早带了卫所官兵,对占地万亩的御苑上下都进行了清理和巡查,并备好了最强健温顺的马匹。
行宫并不大,住不下那许多人,因此除了皇室和一些老臣重臣住在行宫内外,其余都在行宫外的大草场上就地扎营。
盛都卫和三千太女九卫负责此次的戍守,前者刚刚经历了一次清洗,选择了最可靠和优秀的一部分士兵参与。
铁慈晚间陪父母吃了饭,见父皇颇有兴致,便建议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家父女难得有同游的机会,铁俨立即兴致勃勃地应了。
两人带着护卫出了行宫,老远看见那片草场之上星星点点,都是各家在做饭。行宫狩猎无法带着厨房,本意也是为了锻炼臣子。
而且这次狩猎,为了保证安全,是不允许各家带太多护卫的,也不允许携带太多物品,到底地点,就地取材。
父女俩没有靠近,披着披风,绕着各家的帐篷走,一路上听见小姐们抱怨野地里蚊虫多,地上不干净,路面不平,食物都是干粮,看见公子们满头大汗地支帐篷,捡柴,打水,生火。不时掀飞了帐篷打翻了水。
各家虽然也能带几个护卫,还要负责各种各种杂务,一些小事自然得自己来。
大家都忙着,因此也没注意到轻装简从的皇家父女,铁俨一边听一边摇头:“娇气,太娇气!这一代的年轻人不行!”
内侍凑趣地道:“和太女比起来,自然谁都不行。”
铁俨听了,略带骄傲地笑了起来。
然而看着那些拎着裙子小心翼翼跨过地面的小姐,他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谁还不想真的做个公主了,慈儿能干能捱,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吗。
她本是这里最尊贵的身份,却生生成了吃过最多苦的人。
“崽,是爹无能……”
铁慈立即道:“打住!老爹!比较不是这么比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您以为他们不想吃儿臣这样的苦吗?他们想吃都吃不到呢!”
铁俨便笑起来。
静妃跟在两人身后,扶着秦嬷嬷的手,这山野之间也要穿着宽摆长裙,走得跌跌撞撞。
她脸上遮着面纱,说是怕这山野之间风大,吹伤了皮肤。
铁慈当时看看四面,着实是没什么风,这季节暖风薰人,风最和缓不过。
也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这么在意皮肤了。
内侍忽然道:“陛下和殿下倒也不必失望,这不还是有能干的人吗?”
他指着前方远远的一个人影,火光里那人看来身形矫健,动作利落,别人家帐篷还在折腾,他那边似乎已经在做饭了。
几人都嗅到一股浓香。
这股香气十分具有穿透力,以至于这片草地上的人纷纷起身张望。
铁俨和铁慈顺着香气走过去,那里是草地的边缘,对方显然是没有什么身份的人,孤独地在草地边缘搭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然而这一处也是最叫人眼前一亮的。
帐篷搭得齐整,地面碎石都已经被捡去,还削了几个矮矮的树桩凳子,一簇野花挂在帐篷口上,色泽鲜亮,颇有野趣。
火堆燃得正旺,地面上还有几个土灶,成一圈绕着帐篷,明明还在野外,不知怎地就能看出热气腾腾大厨房的架势来。
小板凳上已经坐了一个人,抓着条烤鱼啃得欢,看见铁俨铁慈过来,挥了挥油腻腻的手,含糊地道:“快来吃小姨胡的好吃的……”
她说得含糊,还带点沿海口音,皇帝夫妻没听懂,铁慈却是明白了,愕然抬头,看见大锅边忙碌的那个身影,果然,宽肩细腰长腿小翘臀儿,身材好得一看眼泪就要流到嘴边。
不是慕容翊是谁?
他怎么来了?还堂而皇之地参与扎营?
铁俨此时也认出来,在她耳边道:“昨儿这位不是献舞的嘛,我瞧他甚是顺眼,此人箭术又好,算个人才,不妨招揽一二,因此允了他今日参与狩猎,也好顺便保护你。毕竟明日我也不能进山。”
铁慈道:“这来历不明您也就允他进入营地了?这万一是个刺客或者奸细呢?”
“哪能呢。”铁俨道,“昨儿后来我认出来了,这不是上次折桂楼遇见的那位嘛。说起来他对你倒是一腔热情,堂堂男儿,为你在寿辰献舞,朕都被感动了。”
铁慈默然,心想您真的不是被蟋蟀给打动的吗?
出门狩猎还带着金角大王呢。
铁俨道:“说起来朕让人查他身份经历,后来想起来,好像太傅在朝中提过……”
此时慕容翊已经转身,对几人一躬身,笑道:“贵人既然来了,不妨尝尝小人手艺?”
他回身带出食物的浓郁香气,皇帝也就忘记被打断的话了。
静妃皱眉拉皇帝袖子,“野地风冷,那锅也瞧着不大干净……”
锅并没有不干净,她只是是不想坐那树桩削的矮凳子,也不知道脏不脏,坐下来也不好看。
而且她另外有心事,她的娘家亲戚本该赶在太女寿辰前到,因为来的人太多,路上耽搁了,昨晚方到,她事先就请了旨,让娘家的人进入今日狩猎的队伍之中。只是今日要行路,娘家人身份低微排在最后,到陛下和太女还没见着呢。
正盘算着回去和皇帝说这事,召见一下娘家人,这次来的是她的母亲和两位兄嫂,以及几位侄儿侄女,好容易大老远来一趟,还想讨些封赏回去呢。
结果铁俨闻见那香味,刚吃完的人感觉又饿了,顺势就坐下了,笑道:“朕记得你手艺颇为不凡,且瞧瞧你在这野外能做出什么好吃食来。”
慕容翊笑道:“您便瞧着吧!”
说着便先递上一串烤好的鱼来,却不是整条的鱼,而是几块肥厚的鱼肉串成块,鱼肉中间还夹杂着别的肉,散发着一股及其特异的浓香。
老爹坐下了,铁慈也便坐下,她吃慕容翊做的东西习惯了,向来慕容翊不管做什么,一定是第一个给她的,坐下后下意识伸出手去,结果慕容翊第一串恭恭敬敬给了她爹。
铁慈:“……”
我接了个寂寞。
第二串她就识趣了,不伸手了,果然,第二串给了她娘。
虽然按照正常顺序就该是这样的,但铁慈知道慕容翊这个顺序绝不是因为她父母的身份。
不过说实在的,虽然第三串才是她的,但也是烤得最好肉部位肥厚的一串。
内侍照例上前先验毒,铁慈并没有拦着,只是皇帝眼看取了鱼肉验毒的内侍吃完一口居然还想吃一口,顿时忍不住先拿了过来。
一口下去,首先就咬到了肥厚柔韧的鱼皮,这鱼皮显然富含胶质,滋润滑糯,竟然有微微的粘唇之感,经过恰到好处的烤制,入口鱼皮肥嫩香糯,鱼肉清甜细腻,非常有层次的口感,又毫无烤物的焦干感,也不知道抹了什么调料,浓香馥郁之余回味微微甜酸,铁俨一口下去,眼睛都亮了。
就连静妃,原本有点觉得烤物脏,看皇帝吃得香也跟着吃了一口,随即就捧着串儿不肯放了。
慕容翊又打开地灶的盖子,也不知道他随身怎么带着那许多
东西,灶上架着一个石锅,盖子一掀,香气简直要冲人一个跟斗。探头去看还是鱼,大块的鱼肉在浓厚的汤汁里浮沉,汤汁如乳,鱼肉雪白,慕容翊撒了一把切碎的碧绿的山葱进去,顿时那香气近乎霸道地成倍增长,远近的官员们纷纷走了过来。
识眼色的内侍早已命小太监们去取了皇帝的银碗,慕容翊笑道:“这是附近定江里的鮰鱼,最是鲜嫩肥糯,烤吃固然美味,熬汤汤汁也极其浓稠。野地风大,特熬了这一锅鱼汤驱寒,请陛下娘娘和殿下尝尝。”
没人听他的废话,都捧着碗喝得痛快。静妃却有些不自在,来围观的人太多了。
她忽然目光一亮,站起身来,喜道:“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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