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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东出,渐上中天。
一般来说,过了晚上畅饮寻欢的时分,很多户人家和酒楼都会逐渐熄了灯,而家大势大不差那点灯油的大户,譬如长公主府,仍旧是彻夜灯火通明。
那么,能在长公主府上有这么一处地方,空旷的屋子里只稀稀拉拉点了两三盏小灯,若不是站的距离近了且拿灯照着,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这地方可真是稀奇了。
长公主正襟危坐在高堂上。
滴答、滴答。
红辛打着灯看了眼漏刻,回来长公主身边,她的伤口距离愈合还需要很久,但她绝不想错过今马上见效的和合咒晚,咬牙坚持着过来侍奉。
肩膀连带整个后背的疼痛让红辛心情十分糟糕。深夜了还不能休息,她的脾气开始暴躁。久等人不至,她终于忍不住向长公主抱怨。
“这位百鬼夫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仅是三皇子的座上客,还动了长公主您亲自下了请帖。这是他多大的荣耀,接了您的请帖,他竟然敢提一堆件?太大牌了。”
咚咚咚——
修长的护甲有节奏地叩击桌面,长公主习惯性地出神。
红辛继续指出百鬼夫子的种种不敬,她现在心气儿颇高、脾气很大,甚至想要直接替长公主下令把他捉来,先打上几板子再说:“只能在午夜时分入府拜见,且公主身边只能有一名侍女,一个侍卫,周围最多点灯三盏。他可以啊,敢直接对长公主府下令?”
长公主的心思在别处,只与红辛道:“高人自有他的一套规矩,是我有事交给他,从了他的规矩又有何不可?”
红辛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带着浑身都酸痛了,她可真想赶紧躺回软和的床上:“可我们都答应了啊。这已经过了子时,他还不出现啊?他耍人呢。”
“莫急。三弟也说了这位百鬼夫子有个规矩:他的出现永远比约定时间晚上半个时辰。”
红辛哀叹连连。
滴答,滴答。
原来长公主一直在计算着漏刻的时间。她抬眼看向门口:“就要到了。”
呼啦——
门被吹开。
本来是没有风的天气,任何忽然吹起来的凉气都叫人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这阵风吹翻了屋里仅有的三支蜡烛。红辛见识过妖兽的可怕,也知道今晚前来的这位百鬼夫子是专门操控妖兽的,或许长了个青面獠牙,或许跟梅花妖一样本就是妖兽变成人形,她硬着头皮不能后退,长公主还看似镇定,她不能露怯。
叮铃铃——
叮铃叮铃——
一长二短三声铃响过后,门口兀地出现了个人影,仿佛不得邀请突然出现的幽魂。看他身姿潇洒,脚步如风,并没有垂老之气,只可惜黑灯瞎火看不清面容,或许修炼成精的都是这样仙风道骨。
“鄙人拜见齐安长公主。有礼了。”
长公主起身,客客气气道:“劳烦夫子深夜前来,齐安先谢过。”
红辛不悦,想你这老头儿,也不下跪,言辞也不尊敬我们主子,接下来就看你有什么本事。如果是个没本事还装大牌的,就算主子不过问,我也叫你好看。
长公主伸手请百鬼夫子入座,他竟然也敢拂她面子。长公主一笑,先开了口:“齐安从三弟那里听说,他府上来了位道行十分高深的道人,自荐愿效忠君安叶家。”她特别着重强调百鬼夫子“自愿上门”,乃是刻意为之。她已经盘算好了:父皇发了一道城中不得豢养妖兽的御令,那么三皇子齐宏不管借百鬼夫子的手招来什么妖兽用作什么用途,若是传出去了,就是违背禁令。可若一口咬死是百鬼夫子主动登门拜访三弟,又施展妖兽召唤术来赢得主子的欢心,就算事情败漏,闹到父皇面前,也有的争辩。
百鬼夫子一眼瞧破她的算盘,打断了她:“鄙人受三皇子邀请来到这君安城。若能为君安城主效力,也是很好的。”
长公主再次尝试:“对于自荐效忠的能者,我叶家向来奉为座上客。夫子您就是一位了。”
“三皇子派人送来的请帖,鄙人还珍藏着。”百鬼夫子一笑而过,不与她继续争辩,转而切入正题,问,“长公主有什么吩咐贫道的吗?”
“我知夫子法力深厚,号称可指挥百鬼群妖。三弟也与我讲述过先生对妖兽的召唤,不论那妖物生在天上地下、存在于古于今,只要先生摇动铃铛,可谓随叫随来,屡试不爽。不知三弟都请夫子召唤来了些什么妖兽?”
“曾有黄鹂歌女嗓音堪比
天籁,也有孔雀舞女舞姿曼妙动人,都为三皇子的私宴助兴。”
“仅此而已了?”
“无他。”
长公主似松了口气。她晓得三弟花天酒地的性子,弄几个妖兽点缀点缀宴席,是他干得出来的破事。但若说召唤妖兽来肃清政敌,只怕他嫌弃无趣。
齐宏啊齐宏,所以我才这么为你操心!
“身边有夫子这等高人,却只是召唤来这些末等妖兽,也可惜了先生一身的功夫。”
“莫非长公主为九鼎国争霸战中的立大事者?”
“父皇福寿齐天,齐安不敢自居。”长公主立刻谦虚地推脱,转而道出请来百鬼夫子的意图,“不过,父皇整日为国操劳,身体康健每况愈下,着实令人担忧。齐安身为叶家长女,总得为君安分忧才是。齐安虽听三弟讲述夫子种种惊世的召唤术和深厚的法力,但始终不得一见。若夫子愿以躬亲,何不一展风采,叫齐安开开眼界。”
“长公主要召唤哪种妖兽?”
红辛取来早已备好的盒子,距离百鬼夫子五步之遥便停了下来——百鬼夫子不喜与人亲近,故而定下这条奇怪的规矩,旁人不可靠近五步之内——打开,里面是些粘了残羹冷炙的餐盘碗筷酒杯之类,此外,还有一套沾染了血迹的床单被褥。
“这是何物?”
“齐安想要的这种妖兽,得有极其敏锐的嗅觉味觉,可凭借气味追踪人迹。夫子,这道题目想必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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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绫缠绕在脖子上,踢翻了垫高的凳子。那个时候的她,深信这才是最好、最安全的选择。她不用无颜与他马上见效的和合咒相见,也免去了他的难堪。而且,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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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颜小姐在犀池开宴之前就该魂归西天的。长公主处心积虑安排另一名侍女在银月缶杀入墨菊堂前结束颜小姐的性命,实属多此一举。我应了颜小姐的请求,食用她完全出鞘的魂魄,又把妖力注入在了她的身上。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我可以免去千百年的修行,直接化作人样。更为可贵的是,她对蒋公子的爱意极深,因而对于任何一个可能伤害到他的敌人怨恨更深。我们妖兽就喜欢捕食人类强烈的情绪和能量。
这本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不知不觉间,就连我看向浑身挂彩、昏迷不醒的蒋公子时,眼睛都会蒙上泪水,我会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脸,用颤抖的手指想要抚平他身上可怖的伤口,我会动动嘴唇,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我是怎么了?
我是个梅花妖,与蒋亦彬毫无关系,那些举动都该是颜小姐做的。可她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呢?
面对三戒和虫师等道行高深的除妖师,我自知即便有了颜小姐魂魄的加持,我仍旧没什么胜算。但我答应了颜小姐的。明智的做法,就是尽力而为,然后趁机脱身,远离长公主府,才能免去除妖师对我的追杀。我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救他和他的面具人同伴,我好像上了瘾,不看到五人平安离去,我决不罢休的。
唉。可这样一来,我就有可能死在除妖师手里呀。好不容易得到了人类的形体,一切都要化为泡影啦。
三戒向墨菊堂里抛出禅杖,我推开蒋亦彬,大喊了声:“快走。”这是我最后逃命的机会了。银月缶五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禅杖马上就要打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徐师和阿执还在吃力地扛起蒋亦彬,我转过身,伸展了枝丫,开放出无数的梅花,拦下最后一击。
禅杖直插入我心脏的位置时候,从颜小姐那里传来给我的、难以描述的阵痛、悲伤和深沉到不可见底的情愫,一下子凝固了、暂停了、消失了。
我十分害怕。这一击,我必死。
眼角余光瞟见银月缶五人成功逃离,颜小姐附着在我身上的魂魄连带着我自己,忽然笑了。
心脏中再也没有心上人受伤死去的恐慌,再也没有对敌人憎恨到撕裂他们的怒气。剩下的是无尽的留恋和对他的——爱。
我终于知道爱是个什么东西。
他成功逃走,跟同伴在一起,他不会受伤。颜小姐,你一直求我的,不想任何人伤害他,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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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人变做了妖,还是妖化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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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戒的禅杖把我尚未消化完的颜小姐魂魄打得破散,也打断了我的灵。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长公主府的所有墙壁上、地面上、房梁上、屋顶上洒下重重梅影,成功分散了除妖师和府兵的注意力——愚蠢的家伙,还以为府上藏有更多的梅花妖呢。
我被逼出了红梅花的原形,晃晃悠悠地随风逃离,顺着空中远远飘来的铃声,我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反正下一秒我可能就落到地面,红色从花瓣上脱落,迅速枯萎,被过往的马车或者行人踩成烂泥。我变成人类的时间就这么短暂,如果没有选择颜小姐,我大概还能活很久。但我知道,已经足够了。
我不清楚这是哪里。
风停了,红梅花飘落地面,我听着阵阵铃声,在妖身、梅花和颜小姐模糊的形体之间满满地来回转换。
我的头上传来了个声音。
“来者是谁?”
我鼓起力气来回答他——真是奇怪,为何我如此顺从?
“梅花妖。”
“原来是梅花妖。你为何伤的这么惨?”他的声音萦绕在清脆的铃响里,
有着叫我十分舒心、能够忘却痛苦的迷幻。
我可没有力气给他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反正我就要死了。我索性躺在偏干燥的沙土中,与大地共同呼吸。
他蹲下身来,用手指尖碰了碰我的花瓣。我忽然察觉到十分熟悉的气息。
难道我在哪里见过他?
似乎也不对。
我慢慢想起来。我并非见过他,而是遇到过身上带有十分相似气息的人。那还是在长公主府上,我变作几十数百的梅花妖,洒落花瓣挡住除妖师和府兵,叫银月缶五人快快进去墨菊堂。冷不丁,其中一片花瓣飘落在了戴着面具的女孩子手上,她倒没有受伤流血,可经过一番苦战,总有些磕碰淤青,哪里的皮肤较薄,我忽然嗅到了叫我兴奋的味道。
紧接着,那个面具少年就把我这片花瓣从她手上摘了下来,丢进火里烧掉。
那个女孩子身上,与这位摇铃公子,有着几乎同样的味道。
叮铃铃——
“你也是被召唤来的,为何不知惜命?”
他的语调甚至不带有同情。
是了。若非为情所困,谁愿意献上一条宝贵的性命?颜小姐啊,你这一生算是为蒋公子死了三次,你独占两次,还拉着我死了一次。
那摇铃公子又说:“可别这么容易死掉。”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是什么意思?
“既然是梅花树,不如重新种入土壤,再一次生根发芽吧。”
他说着,摇响铃铛,我惊讶地看着自己从快要干枯的一朵花重新化作小苗,他亲手把我栽下,浇上了水。
“快快再次长大吧。”他围着我一圈,摇着铃铛,“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借用君安城叶家之九鼎国主血脉,吞食城中兴旺人丁之灵气。或许你能赶上,亲眼看到君安城覆灭的那一幕。”
这句奇奇怪怪的话,似乎是说给我听,可我总觉得,听众另有其人。
我迷迷糊糊的,陷入了十分漫长的沉睡。
听到的最后声音,是有人在唤:“熙兄弟——啊,原来你在这里。先生正要找你问功课。”
那人不急不慢收好铃铛,姿态儒雅地一步步走远。
“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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