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香灵魂如今传到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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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是没有成文的家史的,并非家史乏善可陈。家族的那些故事,奶奶常常讲给我们听,于是便在不知不觉间记在心里了。这是属于我们张家的传承,也是这个书香之家一代又一代的灵魂传承。
说起我们家族的故事,还要从我的太爷爷讲起。听说我们张家原先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在很早以前从别处搬来的。但既然已经住下,便安土重迁,始终没有离开顺义区王家场村。
听奶奶说,太爷爷叫张善卿。这名字看起来很有文化气息,旁人可能会以为张家本就有很好的读书的传统。其实不然。太爷爷四岁父母双亡,只能与他的祖母为生。不久,祖母也去世了,太爷爷彻底成了一个孤儿。
他成年之后在本村的一户姓黄的富裕人家做短工。在那个并没有太多光明的时代,普通百姓的生活尚且不易,至于太爷爷这样一个孤儿,则完全是在黑暗中挣扎。但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虽然没有读过一天的书,却比那些读书人更“知书达理”,这并非是屈服于艰难困苦之后的顺从,而是一个根植于土地的人最为热烈的赤诚。后来,那户黄姓人家被太爷爷的实诚打动了,将自家闺女嫁给了他。她便是我太奶奶。
可婚后,太爷爷一家的生活没有丝毫起色,唯一的区别,就是家中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而房子还是那两间低矮的小土房。那个实诚的太爷爷心中终于感到了不甘,他要去闯荡,要去追逐新生。于是他去了上海。而王家场村的那个小家里,只剩下他怀孕的妻子。
毕竟是身处他乡的游子,即便到了繁华的上海,安身立命也绝非易事。他成了一个拉洋车的师傅,整日穿梭于街头巷尾中,靠力求换来一点薪金。那时候的太爷爷也许是这样的:身着一身破旧的棉袄,拉着车,在大街小巷中不停地奔跑,纵使汗水已浸湿了他的衣衫,也难以寻觅一刻停歇。他必须奔跑,如他来到上海前想的那样,去追逐命运,追逐新生。
后来,一个巨大的转机使他的生活就此焕然一新。
那也许是个晴天吧。一个身着青衫文质彬彬的人提着一个手提包,来到了太爷爷面前。他要坐车,可能是去一个戏院。太爷爷一口答应下来,手握着车把,向着那目的地奔去。到了地方,那乘客急匆匆下了车,消失在人海中。太爷爷也转身寻找新的乘客。正在前行的时候,他无意间回头一瞥,发现那个乘客的包落在了车上。他停下步子,好奇地将它打开,发现里面是数不胜数的钞票。这可着实吓到了他。一个从北平漂泊到上海的车夫,哪里见到过这么多钱!他急忙往回走,在车水马龙之间寻找刚才那个主顾。
当他回到那个戏院的时候,那失主已离开了这里。太爷爷看着这整整一包的钞票,心中不但没动贪念,反倒是越发着急了。他在人群中穿梭着,从那些迥异的面庞中,寻找着那个身着青衫、文质彬彬的身影。不知他究竟找了多久,终于,那个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您的包落在我车里了。”太爷爷对他说。
那个先生大概也很着急,看到太爷爷,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谢谢!谢谢!我也真是不仔细……”
说着,太爷爷便将那个包交给了那位先生。正当他要离开时,那先生又说话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这回太爷爷愣住了。这个先生,就是有着“第一青衫”之称的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
从此,太爷爷成了梅兰芳的助理,帮着梅兰芳拿戏服。职务虽小,但大概由于太爷爷的诚实给了梅先生很大的震撼,他的生活从此风生水起。几年之后,衣锦还乡。
奶奶反复讲述的故事,本来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之前,我问奶奶家中是否有什么家训,奶奶立刻答道:“我知道!‘把钱装在肚子里’!”
“把钱装在肚子里”,很接地气的一句话。而这句话,正来自于我的太爷爷。有关太爷爷的故事,也就此继续了下去。
据说,太爷爷在上海的时候,工作之余,就总去附近的学堂听课。他那样的身份,是不方便走进去听的,他便蹲在墙外,倾听着老师或许并不清晰的话语。几年之后,他学会了很多字,甚至能够自如地阅读古籍。他那时的思想必然变得前所未有地自由,而属于张家的书香灵魂,也由此诞生。
太爷爷回家之后,张家富了起来。他买了许多田地,又盖了好几幢房子——后来,潮白河大水泛滥,顷刻间张家再次一无所有。解放后张家因此被划为贫农,然而正巧,不久之后,文革爆发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这是后话。
也许上海之行让他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性,太爷爷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子女的教育中去。他对他的子女说:“我要把钱装在你们肚子里呀!”这是一句质朴的誓言,从此以后,这书香灵魂随着这誓言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去,渐趋强大,终至不朽。
他的子女们果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们也知道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便都奋发图强。二爷爷的成绩是家中最突出的。1958年,他考上了清华大学。那个年代,连大学生都极为稀罕,更不要说清华学子了。至于他毕业后的生活,自是不言而喻。上一次,我们家族聚餐,二爷爷便首先问我和我哥:“你们最近看什么书呢?”
我便如实地回答。他听说我最近看了不少小说,便问我:
“你看过什么俄国的小说没?”
这一说,我心中不免有些惭愧。我所读过的俄国小说,只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契诃夫的一些短篇。但他没再说什么,我也就松了口气。等到桌上的饭菜所剩无几的时候,他慢慢向我和我哥走来,拍着我们的肩膀说:
“你们爷爷走的时候,整六十岁……我现在,八十多了……”
我以为他正在为自己的长寿而高兴,便笑了。
可他却接着说:“也快要完了。”
这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他的手仍放在我的肩上,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冰凉,这是经了岁月的侵蚀后,直逼人心的冰凉。接着,他给我们讲起了四级运算,讲起了他上大学时学过的微积分的原理和实质。当他说出“微积分实际上处理的是点的问题”这句话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都没有想到,八十多岁高龄的二爷爷,不但思维清晰,还清楚地记得几十年前学过的东西。
如今回想起来,我忽然意识到,二爷爷所传授给我们的不单是知识,更是源自太爷爷的那种精神,那书香灵魂。这是我们张家的精神支撑,也是源于家史的赤诚。传承它,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幸运。
这是我们家族最为高大的两个人,太爷爷是这书香灵魂的创造者,而二爷爷是它迄今为止最为优秀的传承者。
家族中的其他人同样有着自己的辉煌经历。姑奶奶小升初的时候,从区里考上了北京女十二中,后来成了北京八中的副校长,将这书香气发扬光大。爷爷的学习成绩也很好,顺利地考上了牛山一中;然而终究是造化弄人,一场文革动乱,让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他成了乡政府的一个秘书,专职撰写对内对外的文书;他也是个业余的作家,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还受到过叶圣陶先生的肯定。奶奶是一名作文老师,被称为“顺义区作文教学第一人”,几十年如一日地耕耘在小学讲台上,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
现在,故事到了我父亲这里。
听我奶奶说,爸爸小时候是个可爱聪明的孩子。在奶奶二十九岁的时候,国家恢复高考,奶奶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有了孩子的学生,而且,是两个孩子。学校因此特许她每周三回家看望家人。那一年,爸爸三岁。我奶奶从师范回到了家,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躺在床上,对奶奶说:
“妈妈,你冲我这边,我冲你这边你也冲我这边我不冲你这边你也冲我这边一直冲到白天。”
如今,奶奶对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爸爸三岁那一年。每天晚上,奶奶都会教他五岁的哥哥背诗。每当这时,爸爸或是睡觉,或是在一边玩耍。但有一天,爸爸却突然对我奶奶说:“妈妈,我也会背。”随后,一连串清晰的音节从爸爸嘴中吐出。
奶奶惊愕不已,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背的啊?我只教过你哥哥,没教过你呀?”
爸爸嘻嘻一笑,说:“我偷偷听着呢!”奶奶一听,激动地把他搂在了怀里。
后来,爸爸上了学。在小学和中学里,他曾获得过不少的奖项;但奇怪的是,最后高考的时候,他只考上了河南的一个二类本科。至于大学中的学习成绩,也并非名列前茅。但张家的书香灵魂给了他一种天性,那是一种探索的欲望。
在大学的第一年,他结识了一个女生,她就是我妈。听我妈说,那时候女生一个月的生活费往往只有两百块,男生吃得多,有时需要四百块;可奶奶每个月都给他五百块。即便如此,他的伙食也往往只是粥配咸菜。钱去哪了?去买书了。
他始终对书籍有着浓厚的兴趣。就连送给我妈的生日礼物,也是一本《邓小平文集》。大学毕业之后,他仍然将大部分的工资花在了书籍上,到了今天,家中的书柜和地下室里的书籍已装满了各种书籍。他阅读广泛,始终在探索,从科技著作到政治经济学著作,再到哲学专著,文字拓宽了他的精神世界,从寻常中发觉非常。
他那三个月背完一本GRE考试的英语词典的刻苦和对知识无穷的渴望,始终在生活中指引着他前行。在一次面试中,他以丰富的学识和深厚的功底被某知名外企研发部聘请为工程师,从此享受着不错的薪金。
我去过他们公司,且不说办公室的淡雅整洁,单是免费的饮品很多种,就能看出公司的不一般,是人人羡慕舒适而惬意的工作。然而某年国庆节,他毅然辞去了这份工作,转而去往一家民营企业奋斗,整日奔波在外。我曾问过他原因,但他的回答很简单:那样的生活,没劲。我于是想到,爸爸在这对于“有劲”的追求中,唤醒了一种源于太爷爷却终被淡忘了的伟大精神。张家的书香灵魂,自此复归于完整。
爸爸一家早已从王家场村搬到了城市;妈妈作为河南的一个小村庄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随爸爸来到了城里;而张家其他的叔叔姑姑们也各自考上了大学,从事着各行各业,分别生活在北京这所大都市的不同地方。他们体内的大能量、大志向与书香灵魂一同催促着张家所有人走向新的生活,迎接新的挑战,探寻生命新的意义。张家在前行,张家的书香灵魂也仍在传承。
这书香灵魂如今传到了我的身上。历经几代,这灵魂越发厚重而神圣。我仍是它的传承者。而这书香家史,永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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