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他铸剑淬炼时的那些密语便开始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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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姑苏城一直往北数里,有一片山林孤迥隆起,高出于古城之上。这里有高台垒起,莽莽苍翠,碧水环绕。这又像是一处园林,轩榭亭台,林泉溪涧,其间古迹今景,幽深静雅。这里是吴中第一名胜虎丘。一个初夏的午后,我从南门拾级而上,在千人坐行走一圈,然后穿过“别有洞天”月洞门,站在虎丘塔下的剑池边。剑池东西两侧巨石堆叠而上,形成绝崖断壁,危立数丈。一池碧水养在石块草木之下,幽昧深碧,收敛了历史的波纹,暗影沉潭,几尾红白相间的鱼悠游来去。一旁崖壁上米芾手书的“风壑云泉”四字,笔力遒劲,仿佛蛟龙出水栖伏其上。细看那笔画,如盘龙腾卷,呼云唤月。忽地,剑池水也翻滚起来,怒涛摇动着岩壁崖石,扶摇而上,山石震荡,一把剑脱水而出,载着一人向着九天飞升而去。
这个人,这把剑,就是干将。
干将是春秋末期吴国著名铸剑师,善聚天之精魂,集地之灵气,炼而为剑。剑之光华,如人之声名,虽藏之匣中,亦冲天贯日;虽逃之名山,亦不可掩藏。而王霸之术,贪欲之心,不可能让一把剑从王的天空独自飞过。于是,欲成霸业的吴王阖闾命干将为其铸剑。兵者,凶器也。剑者双刃,伤人且自伤。干将自知此事凶险,成与不成均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但王命不可违拗,他与妻子莫邪走遍吴越大山,采“五山之铁精”,聚“六合之金英”,然后在姑苏城东垒起炼炉,镕铸落日与朝霞,锻打命运与吉凶。一时间百工云集,炼炉齐开,但见烟尘滚滚,红云压城,上接九天,百姓惊诧,以为“百神临观,天气下降”,如有神助。铁已炼出,然后干将双手执大锤,莫邪单手执小锤,干将之锤如白虹贯日,让剑发烫、变形;莫邪之锤如清月照水,注入冷峻、寒光。三日三夜,经历上万次锻打,日光和月华镕铸其中,劳作的号角藏于锋颖之末,于是雌雄双剑乃成。雄剑为干将,雌剑为莫邪。一个明月之夜,干将和莫邪手捧宝剑,端坐石上,又喜又悲。剑是旷世之剑,吹发即断。但阖闾用来作为试剑之物,难保不是自己的身体。于是干将决定献雄剑,留雌剑,身死难免,至少可令儿子为自己复仇。阖闾果然杀了干将,让世界上不复有可匹敌的宝剑出现。雌剑虽藏之深山,但每每于午夜时分,跃动悲鸣,月光铮响于锋刃之上,作变徵之声。
这段场景来自我的想象,但其始末却也有据可查。且春秋战国本是一个铁与血的时代,肉身摩擦于刀刃,生死只在一瞬间。读《吴越春秋》和《搜神记》中的相关篇什,大致情节当可想见。《说文解字》:“干,犯也。从一从反入。”在一个穷兵黩武、王侯恣肆的时代,一个普通的匠人,却敢于违逆王者之命,其谓犯,其谓反,而其结果只能是灭亡。
干将铸剑地,传为匠门,即今之相门。相传宋代附近有干将坊、干将墓等遗迹,以志纪念,今均已不存。当然,干将其人,无需纪念之物,他已通过冶炼化入吴人血气之中。《汉书·地理志》云:“吴粤(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这份慷慨之气,浩歌之雄,吴人千载之下,仍未断绝,干将实极有功于此。平日在城中走动,常见人手握一柄折扇,不时展开又收拢,收拢复展开。我常常觉得那是一把短剑,展开只是它的锋芒所溢,或许它就是干将所铸。确乎如此,苏州人常常将短剑化作了折扇,有时又将折扇化作了短剑,在不得已之中,决然出鞘。

在干将死去多年之后,其子眉间尺以自己之死召唤了阖闾之死。
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已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集中阅读鲁迅先生的作品,在历史小说集《故事新编》中,有一篇题为《铸剑》的小说即是。这已完全是一个复仇的故事,作为干将铸剑的续篇。小说中,干将已死,不复可见,但却又从未远离,他总在远处看着,像一柄宝剑插在泰山顶上,不时发出风雷之声。他不仅铸造了宝剑,同时也铸造了复仇精神,这是一把隐形之剑,笼罩全文,此当是小说并不涉及铸剑一事而却题为《铸剑》之原因。此复仇精神凝而为人,即小说中的黑衣人,他对眉间尺说道:“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正是他通过精神的贯注与暗示,使怯懦、迟疑的眉间尺毅然自斫其头,将雌剑和自己的项上人头一起献与义士,助他完成了复仇。
干将铸造了剑,而剑也用传说铸就了干将这个人,时至今日,在历史风云的电闪雷鸣中人剑合一。十五年前,我来到苏州,并定居此地,彼时的我,怎么也无法将小桥流水的姑苏与慷慨悲壮的剑士联系起来。吴地从断发纹身野逸之民,变为崇文尚教儒雅之邦,这其间该有怎样的变异与隐忍。而眉间尺这个人,可能正是最典型的姑苏人之第一人,他集柔弱与决绝于一身,生不害义,死不灭名,手不刃血,而大义必报。我常常穿过园林的照壁和刺绣的经纬,去探寻那些血与火的故事。
干将铸剑地,传说中还有著名的一处,即德清莫干山,在姑苏城西南一百余公里处,山上至今仍有剑池、望吴台等纪念地。莫干山方圆一百多里,绿竹摇动,山泉奔涌,其清幽雅静引人向往。水汽蒸腾,雾气氤氲,渐渐将一个悲壮的故事托举出人世,进入百尘不染之秘境。干将莫邪能铸良剑,本非凡人,与这莽苍绵延的人间仙境倒是相配。与其同时的一代铸剑师,名曰邓师、宛冯,名曰龙渊、太阿,名曰欧冶子,从其名即可想见乃深藏不露、非凡之辈。然而,干将之人与剑虽名垂千古,但吴地传诸后世最有名的武器并不是宝剑,而是吴钩。据考证,“钩”其实是一种弯刀,它完美的弧形从曲折中蓄满张力,柔中有刚,刚中有柔,正合吴地之人的性情。后来,看重建功立业、侠义之气的唐代文人雅士改称它为“吴钩”,赋予其更多诗意的想象。不管是李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壮怀激烈、血气方刚,还是辛稼轩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蹉跎留恨、欲说还休,吴钩都隐隐流淌出一股英气与锐利,弧形的冷金属反射的月光,一直在诗词中闪耀。
关于吴钩的铸造,同样有一个充满悲情的故事:吴王阖闾出巨金向天下征求举世无双的吴钩,一个制钩师于是将两个儿子杀死,其一用来祭炉,另一用来淬火,制成两柄金钩。呈献上去,阖闾却看不中,认为双金钩并无特异之处。于是钩师大声呼喊两个儿子的名字道:“吴鸿,扈稽,王不知汝之神也,何不显圣于我王之前!”话音未落,两钩瞬间一齐飞出,贴于钩师胸前。阖闾遂命重赏。不管是干将铸剑,钩师造钩,其事之成都免不了以生命来抵偿,这是符合东方想象的。也许是这些兵器太冷了,需要用热血来温热它。而无论做哪一行,要想达到炉火纯青,都几乎要送掉半条命不可,否则绝无法达到天人合一,臻至化境。
1965年冬,在湖北省江陵县望山楚墓群中出土了一柄越王剑,出土时剑身清亮,光芒熠熠,阒无锈迹,剑刃仍锋利无比。据专家所称,其之所以能历千年而不锈,皆因剑身被一层含铬的金属所包裹;而锋利不减,则是因为剑刃由含有铜、锡、铅、铁、硫等的合金铸成。时光穿越两千余年,这每一种金属或元素当时皆珍贵如金,但不知由几人的骨血化成?

古来任侠地,今日诗书城。姑苏如今已是典型江南的代表,花木遍地,诗留街巷,江山旖旎,水流绵长。然而古时姑苏城却是慷慨悲歌之地,男儿激昂之所,那些侠客义之士在这里沉潜、隐居,又在这里起而伏虎,辗转腾挪,豪气干云。专诸刺吴王僚,情急之下,鱼肠剑见血封喉;要离刺庆忌,抛妻弃子,自残其身,卒成其事。姑苏人感念他们的至情至信,至谋至勇,留下了专诸巷、要离墓等遗迹,他们的故事依旧在志书、在口头传说中一代代流传。
十余年前,我在苏州大学东吴塔下负笈求学,不意有一日在学校礼堂欣赏了一场《干将莫邪》的舞剧,与两千年前那个洪荒远古的时代相遇。舞台上,血红的大幕,充满了精神的张力,脱胎于“鸟虫篆”的舞蹈动作,干将粗砺、刚劲,雄姿英发,如勇武的狮子在大地上跃动;莫邪袅袅婷婷,柳条摆动,如自由的鸟儿在林中翩跹。他们一者如熊熊的火焰,一者如淙淙的流水,水与火既拥抱又与贯注,镕铸出光华耀世的剑刃,于是我心中仿佛有人在大声唱道:“光乎如屈阳之华,色乎如冰之将释。光如水之溢塘,文若流水不绝……”那红色的铁水越过舞台,如滔天巨浪,舞动的绸布,向我涌来。
冶金与纺织,这是古时姑苏人最拿手的看家本领。一刚强一柔软,一者杀伐要人死,一者繁育让人生。这就如那号称水磨腔的昆曲,它的水袖、它的婉转,优雅,柔美,如风中杨柳,轮播流转。而它戏中人情至极处,身影里聚满的那清冷,那孤寒,又是彻骨之冷。正如一声杜十娘所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破空而来,如冷刀可以劈开心灵的冰河,使你不禁欲化铁砧为暖阳,换潇潇暮雨为柔条芳春。其间有深深的悲愁,伤怨,不绝如缕,可钻透无数心的屏障。
今日之姑苏城,横有干将路贯通东西,纵有莫邪路通达南北,像两柄巨形长剑支撑起姑苏城隐形的精神骨架,收纳了那些金石之声。两条路在相门交汇,干将在上,莫邪在下,而在最下方是川流不息从2500年前奔赴而来的护城河水,日夜冲刷着高耸、威严的古城墙。这今日之水流,也是当年干将莫邪铸剑所用之水,“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铁火寒水,昔日今时,这是怎样的交流与熔铸。一个春天的晚上,我从河边慢慢走过,光影射过来,慢慢变换着颜色,仿佛是干将莫邪将刚刚打造出炉的剑身插在水里淬刃,滚烫的剑锋散出灿烂的光华,而护城河水如被剑气所伤的野兽,不安地撞击着堤岸和桥墩。
诗仙李白曾有诗咏“干将今安在,少虡独煌煌。”其人已逝,传说永存。虎丘半山有一石块,中间裂开,形似剑劈,传为吴王阖闾得干将所献之剑后,挥剑试石,将大石一劈为二,谓之“试剑石”。“剑试一痕秋,岩倾水断流。”王命斩截,金石为开,干将当是在此时看出了吴王阴翳的眼睛,阻挡了水的流淌。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干将只能是向上向天空而去,那里才是自由之地。
而每个午夜时分,他在铸剑淬炼之时的那些密语,总在姑苏城的护城河中旋转,激荡,越过高高的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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