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灰一样的脸,缩着身子坐在店外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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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春末夏初,街道新开家店。
店里一对不到六十岁的夫妇,听说生了五个儿子。男的一副红脸膛,魁梧,叉着腰,大嗓门说话。妻子经常穿一双廉价的拖鞋,成天见人笑嘻嘻的,一副拿什么都不当事的样子。
大儿子开的店,三个文员一溜儿排开,门口的快递包裹,拉货送货的司机,让他俩帮忙照看。我店里卖茶,配有桶装水。店员司机一大帮人,少不了喝水。他来,憨笑。玩儿似地,一手抡起五加仑水桶扛上,又抡起一桶五加仑水夹在肋下,风风火火进门,大踏步出去!
过了几天,我在给茶装小泡,他背着手转悠进来。打过招呼,因是熟人,由他去看。他看了许久,最后指着一款茶问价钱,我回答之后,他说昨天买了。他举起杯,摇晃着泛黄的茶水,让我看同行卖给他的茶,“看,咋样?”我放下手里的活计,接过杯,看了一下,认真地说:“很好哩!”做茶多年,我认得茶。几十块的茉莉花和几千块的蒙顶云雾茶,虽口感有别,却适者为珍。他很满意地点点头,咧着嘴巴笑,一边摇晃着身体,拧开盖喝茶。
又几天,看见他拉着架子车,车上是拳头大青柿子。我从旁边过,说一个同学做柿子生意,看能不能帮上忙,微信图片发过去,同学说不要,品种不行。见他,把情况一说,他说没啥,硬塞给我一袋柿子,我说不要。等我到门口,他妻子追上来,说自家树长的,男人最近闹头疼,就没法出去卖。街坊领居的,甭客气。我做饺子,盛一碗让她,她舍不得,端回家让他吃。隔天来取水,他抱着脑袋,我给他拉开玻璃门,他扭头说谢,踩空台阶,猛地一个趔趄!等稳住身子,他说,跌倒,也不赖我。
他家温柿不错,皮薄肉厚,有点涩。
去年寒冬,罕见的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地上积着厚厚的雪。觅不到食,麻雀也稀疏起来。他的妻子来取水,说他跌了一跤,住医院了一个半月。现在晚上睡着睡着就从床上溜下去了。她发起愁来,脸上透出悲切的神情,低低的声音说:“这可咋办呀,吃药一天三顿地不能停。”
店里有茶客买了新杯,留下旧杯。就寻思着送人,见他在门口晒太阳,泡杯热茶,连杯子一并送给他,他一见我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想站起来却抖嗦,腿站不起来,脸色灰暗,神情恍惚。他的嘴角有黏黏的血,部分结成黑痂,挂在嘴角。
每天下午,他被妻子搀扶着活动腿脚。妻子比他矮很多,也瘦弱。却原来是个大嗓门的人,时常听见她训斥他的声音,“把手摊平”,他偏要攥着她不敢伸,妻子便掰开他的手,刚开始,他会讨好她傻呵呵地笑。妻子给他腿上帮一根绳,每到台阶上,她就从旁边拉,他就抬一下脚,始终不敢松开手。妻子急了,就会抱起他的腿,他人魁实,腿很沉抱不动。就打他的腿,他对疼还有感觉,就会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呜噜噜地,很苦情。妻子给他吃药,她攥着一大把药粒子,一个个喂他,他拒绝着摇头,她就用手掰他的嘴巴,他抖着用舌头发出唇音,“岀”。他妻子就哄他,药咋能不苦,嗯?

每当太阳正午的时候,他的妻子都要晾晒一大推被褥,粗白布里衬的褥子,隐约有大朵大朵的云,吸引着苍蝇,落在上边,过一会儿又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遁去,他妻子收回被褥,就带他出门,练习走路,“哎呀,啪!”她的声音一天天响着,由尖锐、激烈、暴躁、到沉默;死憋着,到直接上手。往往有时,他也“哼”一声,重重的鼻息音,经常性地,头一仰,像打喷嚏又打不出。刚开始,他妻子会解释说,她的丈夫昨晚上又尿裤子了之类的话,后来我们也习惯了,就懒得问,她也懒得说。
日子哗啦啦地过着。有天他妻子歪着嘴巴,抄着手来谢我,说前一阵的水杯和茶是我的呀,前几天她才知道,是店员说的。她整天都忙得跟斗一样地翻转,五个儿子,谁家有事都得铺着盖着。第一次,她在椅子里坐下来,抹着眼角的泪,说自个儿以前提笼做生意,好歹一天能进账。给五个儿子结婚,娶媳妇,拉的账拆迁款填进去,还不够。
她耷拉着苍白的脸,说:“出不去咧,滩上个病老汉!肠子急得都打成死结了。真想一走了之,真想跑……”
邻居李姐也在,“怪不得你嘴巴都歪了!”
我们问她:“您是原配。你走他咋办?”
她不接话茬,拍着大腿,:“我将来有个三长两短,指望谁呀?”
我们说,当下就做,先解决问题!一个一个来……
她一擦眼角,眼泪不争气又淌下来,说:“都怪拆迁,五个儿子,咋能分均嘛。五个儿子都忙,都在工地干那一堆活计。”
我们劝着说,“娃得有事干,也好呢!”
她压低嗓音,又突然抬高:“也是他们老子!就是安置楼分房子,楼层、位置、朝向、谁多谁少,五个儿子媳妇讨论不下来,动嘴吵吵还不够,竟发展到动手。老子上去,教训儿子,儿子竟还手,推他们爸几下。他爸也还得不了病!”
“我在医院服侍他爸。越想越气,嘴都气歪了!”她顿了顿,继续说。
我们不再说话,讶异地互瞅。老子也曾经是儿子。儿子估计也是急眼了。她略有些尴尬,“后半辈子,就赖上他们!”站起来,说得赶紧回家,怕丈夫再摔了。李姐陪着她,各自回家去。
隔壁李姐是位居士,为他诵经回向,为他摩顶,教他妻子持咒,念佛。他不能发声念经,急得一个劲儿地哭。李姐叹息说,才来街道,多壮实。有心气呢,知道自己不中用。他坐在椅子里,呜呜噜噜地。妻子陪着他,心烦意乱地,一边擦眼泪,一边帮他擦。
今年,天气不正常。五月天,还得穿棉衣。
他死灰一样的脸,缩着身子坐在店外的空地上,文员在紧盯着电脑屏幕,拉货司机核对着清单理货。他坐在那里,脚上一双新布鞋,手里拿一条毛巾,时不时接着嘴巴里的口水,神情痴傻,目光呆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和事。
风依旧刮着,卷闸门发出“嗑啦”的声响,花坛里松树的枝飘撒得满地都是,小盆的鲜花有的委顿,有的在摇摆。靠着男人家店,又开了家串串,空气里流淌着麻辣香锅的味道。街道上的酸甜苦辣,在自家生活里就齐活了。
外面“啊嚏”一声,有人走过。打着响鼻,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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