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呼啸的风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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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风很硬。

即便是阳光灿烂的天气,贺兰山每一条沟岔卷起的风都足以穿透行走着的神经。站在石炭井、李家沟、王泉沟、柳条沟、红果子沟的任何一处,风能把视野所及的山影吹得晃动,也能把星点游弋的岩羊吹散。只有扎在山坡上的灰榆跑不了飞不去,硬挺挺地扛着寒冷,任凭东来西去的风肆虐。

风起来,很多习以为常的事物都有些不自然的趔趄。若不然,那些长在山坡上的树怎么会弯斜?那些奔跑在岩崖间的羊怎么会跳跃?本能的反应与外在的侵入都会让贺兰山的生灵产生不自觉的庇护功能。即便是枯枯的草、绒绒的毛、冷冷的石、暗暗的泉,也都有不为人知的存在秘密。只是时间长了,日子久了,人的意识闲散了,感觉麻木了,根本没把眼前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当回事,就像人的腰包鼓了,胆气壮了,从来不在乎空气的好坏一样。直到某一天雾霾来了,感冒重了,才明白世上最珍惜的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家什,而是天天需要呼吸的空气。人只有被某种东西打痛了神经才能长记性,不然啥都不在乎也不珍惜还觉得自己神道的不行。

进入冬至,贺兰山变得更冷峻。除了小雪日下了一场雪外,其余的时节都灿烂着。大片阳光明晃晃的照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岔,每一棵树木,毫不犹豫地给予这座山脉应有的温暖。从清晨起,隐藏在草丛里的石鸡就开始咕咕咕的思谋一天的生计,留守在八号泉的喜鹊开始寻觅一天的吃食,居住在崖壁间的岩羊也开始喷气喷气嗅闻泉水的气息。在贺兰山,每一天的清晨从充满期待的眼神开始。不管是羊,不管是鸟,只要睁眼看见一缕阳光,就有继续生活的希望。羊们早已熟悉了山里的沟沟岔岔,鸟们早已熟悉了林间的枝枝桠桠,上下攀缘也罢,左右翻飞也好,只要能喝上一口水,吃上一根草,啄上一粒米,就会心满意足的过好每一天。

它们的要求很简单,它们的日子很简单,它们的追求很简单。喝上几口水吃上几把草,羊们会欢腾蹦跳,甚至可以拉开了阵势斗上一回。觅几粒草籽啄几颗酸枣,鸟们会叽叽喳喳欢叫个不停。生命的庆祝方式各有不同,只要觉得踏实,怎样的庆祝都值得珍惜值得延续。
经过赞特梁的时候,十几只岩羊从陡立的岩崖间上上下下地奔窜着。羊蹄过处,几块石片噌然而落,而岩羊没有丝毫影响。壁立的崖与柔弱的羊是怎样浑然一体的,又怎样相互吸引着,弄不清说不明,但足以让人心生敬畏。是天敌侵扰练就了岩羊利用崖壁逃避危险的本能,还是崖壁天险挑起了岩羊挑战自我超越自我的欲望?谜一般的景象,谜一般的猜测,让贺兰山的每一处都充满想象。

从赞特梁下来,曲曲折折的山路落满碎石。远望连绵起伏的峰峦沟谷,贺兰山一片安宁。站在一处山坡上歇缓,蓦然听到大地深沉的声音正把贺兰山一寸寸托起。而在紧握的手指间,贺兰山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处的变化都是新的。即便是最寒酷的冬至,也有青草将至的想象支撑山里的岩羊马鹿一路寻觅,更有泉水叮咚的声响吸引山间树木酝酿新一轮的生命自赎。而恰是这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生灵,让流淌在贺兰山的季节变得清新灵动。

一场风又起,贺兰山依然是贺兰山。

慢慢的熏陶与渐渐的老去,几乎是同步的。谁也没搞清楚,人怎么就老了呢?年老的没防住,年轻的也没防住,憔悴的没防住,青春的也没防住,就齐齐地被生活拉到另一面,然后面面
相觑地望一望,看一看,猜不出站在对面的到底是谁。

这种情形延续了好长时间,就感觉远离了人群的岩羊马鹿盯不住前来的人到底是谁一样。变老不变老之间,心理的变化看不出,但是气候的变化却能直接地感知到。从寒露到小雪,从大寒到冬至,北方呼啸的风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一次出门,不管有风没风都得裹紧了围巾,紧衬了衣服,加厚了底裤,然后慢慢推门而出。至于走出门外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也不用预料。是什么就得接受什么,是啥事就得干啥事。谁让你出了门呢?出了门,很多事情由不住人,都被外在的东西牵着。想弄明白是什么,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好像有些可以说得清,有些根本看不见。

寻不到根溯不到源,只好迎着瑟瑟寒风一路走下去,即便被硬硬的山风吹僵,被冷冷的寒霜冻坏,也得咬紧牙关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该去的地方。某种意义上,冬天走路得照直里走。如果一时兴起,随便换个方式改个频道,搞不好就弄错了方向走错了路。遇到不可预料的极端天气,还可能丢命。山上的岩羊吃过亏,山下的人们也吃过亏。即便如此,还有人继续走着路吃着亏,不改其途的往下走。

漫长冬日里,每一天都得程序般地完成各种各样的生活准备,每一天都得预料性地做好各种各样的事情应对。否则,一个冷不丁的意外就会打乱一切,让走着的路蓦然中断。至于顺心如意还是事与愿违,那是后话了。寒冬已经进入最严酷的时节,数九已经从冬至拉开帷幕。能否熬过这个冬天,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被冰霜冻着,不要被寒风刮倒,还要始终清醒头脑,张开眼睛,从容淡定的看着冰雪怎样降临,寒风怎样呼啸,然后从冬日雾凇凌挂的枝条间看见春暖花开的精彩,从贺兰山青黛如墨的峰峦间看见草丰林茂的图景。行走在山上山下的人们期待这样,游走翔集在贺兰山间的岩羊马鹿猎隼金雕也期待这样,伫立天地之间的连绵山脉更期待这样。

期待,如同一个巨大的梦想,把大大小小的生命牵在一起,让熟悉的陌生的正常的荒诞的齐齐聚成一片片云彩,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地幻化成不同的风景,也让形形色色、里里外外的很多人情世故化成情节不一的故事,任由风吹云卷。天有情,地有情,人有情,自然才通情。被寒冷凝固住的神经一旦辨别不出世间的真伪虚实,就只能摆出一副镇静瞒哄自己了。要不然,过于清醒的活着更痛苦也更撕裂。冬至夜,五六只岩羊跑到梦里,用温软的舌头把我舔醒。

母亲呼唤我的时候,天上的雪悄然落了下来。

整个冬天没怎么下雪,满眼满荡的土地干枯而萧瑟地横陈着。所有的树落尽了叶子,稀疏逡裂地经受着一场又一场的风。已是冬至,更加刺骨的寒冷已经大面积穿透树林、穿透旷野、穿透村庄,直渗每一张面孔、每一根发稍。即便是沟渠旁、道路边、树林里的成群麻雀,也蜷缩着头脑冒着寒风跳上跃下地叨啄着地上的细碎颗粒。而在另一侧,流淌在村子旁边的黄河故道早已结上了冰。随着严寒持续加深,河面浮起重重的冰凌,一块叠着一块缓慢翻滚,间或撕开几道冰流,让沉闷的河水蒸腾出汩汩水汽。尽管天气极度寒冷,但也挡不住一些人的腿脚。

几个人迎着寒风跑到黄河岸边,砸开一处冰面,稍微活动了几下筋骨就脱光衣服跳到河里冬泳。下河前,几个人像是唤醒一条河一样,朝着黄河干吼了几声,紧接着,冰面发出嘶啦啦的迸裂声,让一河的流水蓦地苏醒。没有下雪,但却有风。从立冬到霜降,从小雪到大雪再到冬至,一场场的风把腿肚子刮得直哆嗦,也把枯黄土地刮得直翻卷。风一刮起来,母亲就隔着河岸打来电话左叮咛右嘱咐,安顿吃好穿暖,别冻着饿着累着了,还反反复复叮嘱把娃娃照顾好,有时间多回家看看。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我一边应承着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一边也劝母亲保重好身体,不要担心。可母亲还是担心、还是叮咛。她的担心与叮咛让我走累了的脚步时时温暖,也让我极尽疲惫的内心涌起重重力量。离家很久了,又风来雪去地四处奔波,怎能不让母亲牵挂呢?有母亲的呼唤与叮咛,路走得再累也要坚持往下走,肩挑的活再重也要坚持往起挑。

一个冬天没怎么下雪。我远离父母隔着河岸东奔西跑,又趁着晨起昏落走南闯北。许多个星夜,我独自披着一层层清霜、迎着一场场寒风往回走,一路除了侵袭不断的寒冷,便是无休无止的孤单和沉默。走走停停,徘徊踌蹰,仿佛沉陷寂静的荒原,任凭漫天的空旷随时隐没。我知道,在我孤单沉默的时候,母亲会在隔河相望的惦记里看见我的神情,更能看透我的心思。母亲的叮咛会帮我抹去身上披着的清霜,更会挡住随时侵来的清寒。许多个星夜,从稀疏树林漏过来的月光会把我走过的路隐没藏匿,但母亲会追着月光把我走丢了路找了回来,一路牵着我往回走。每一个母亲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走丢走失,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累受罪。站在老院子里,每一个孩子都让母亲惦记担心:问了老大问老二,问了老三问老四……逐一把每个孩子的情况问清楚了,母亲才放下心头的担心。

一个冬天里,母亲就这样时时刻刻地惦记着我们,也挂念着我们。而我们,不是迎着寒风奔波,就是冒着寒冷跋涉。站在月夜下,母亲的呼唤紧紧随着我们的身影一路前行、有母亲的叮咛在,走在路上的心情都轻盈。母亲,别担心。

我看见自己的苍老正扑面而来。

一道道皱纹可以将往事全部埋掉,也可以将青春截断。尽管内心有一百个不情愿、不相信,但既成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我把日子丢了,怪不得别人。我把光阴贻误了,也怨不得别人。属于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也难挽回。儿子说我老了,我也感觉自己有些蹒跚。再想想我的父亲,腿疼已经让他懒得多动。可他还是强忍着,咬着牙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子里东摸摸、西瞅瞅,想尽力地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了。父亲闲不住。身体里总有一股子力量推动着他朝前行走。从年轻到年老,父亲一直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着。田间的沟渠、乡村的巷道、进城的石子路、柏油路,父亲早早地把一个个春夏秋冬刻印在曲曲折折的身影里,也早早地把一路的脚印落在来来回回的路途中。多年后,我沿着父亲走过的路继续前行,跨过江河,越过高山,走向更远的地方。可走得越远,越想早点返回,不想让沿途的野花野草把我的路途阻断。可即便这样,身上的几层皮还是被脱了,额上的几道纹还是加深了。

儿子看着我一天天老去。我看着父亲一天天老去,我们都在岁月的抗衡中把自己衰老,也把过去放逐。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也难以在沉沉的冥思中找回自己,只能任由深陷的皱纹将日子镌刻,把曾经的过去逐渐隐去。许多时候,我们即便把过去找回,把自己找回,也已无济于事。老了就老了,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洗漱干净,穿戴整齐,也无法把松驰干枯的皮肤收紧,无法把深陷的皱纹抹平。现在,只能跟着日子前行,陪着年迈的父亲继续苍老。我老了,自己也没有办法。

下雪了,我得把时光好好捋一捋。哪怕捋出一道道伤痕,一片片苍凉,也要捋出个子丑寅卯来。几只麻雀落到雪地上,来来回回地啄食着雪层下的颗粒。它们忽儿飞到旁边的树枝上,忽而落到邻近的灌丛里,寻觅更有滋味的东西。我站在旁边,细细聆听下雪的声音,轻轻的,匀匀的,像是把梦延伸进每一个季节的缝隙里。下雪的时候,吹来的风,落下的雪,丝毫不影响麻雀的啄食,也不影响大地的神情,只是暂时地游移着昔往的过去。

昔往,正在过去。走了很长的一大截子路突然分岔了、走丢了。再往回折,连路边的草也不认识了。已经是数九寒天,许多落尽叶子的树、枯黄衰老的草、无精打采的牛、浑身疲惫的人都昏昏沉沉地迷糊着。寒风开始把往昔吹折,也把过去吹断,任凭怎样的复苏、回忆、猜想,都觉得过往已经被截断。勉强打起精神朝外望,一片安宁拥身而来。之前的日子兴奋过、起伏过,也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逐渐遗忘。之后,陷入一片寒冷,将余生空旷成一片荒野,与杂草、鸦雀、小虫一同相依相偎。

一长串的光阴一点点溜走,也一点点把额头上的皱纹加深。斑驳陆离间,春夏秋冬散落而去,只留下一道道阳光调起回暖的余温。能看清谁看不清谁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重要的是自己的脚步还能略微动一动,呼吸还能喘一喘,若不然,光阴逝去了就不会再回来。除非在沉睡中颠倒了梦境。梦境一颠倒,所有的追踪都枉然。睁眼看一看,枯黄的草正迎风挣扎着从斜躺过的地方站起来,之外,一滴滴清霜正将之前倒伏的姿势捋直。站在寒风里把谁唤回,多半无济于事。只有自己的屹立才是最坚实的挺立。时光不柔软、也不生硬,淡忘去许多细节,或许还能从沉睡中醒来。否则,冻住了的大地会把日子继续封冻。裹携着寒风的空旷大面积地把前行的路途封堵。
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心绪已被嘈杂的声音吞没。弦子、胡琴、琵琶……各种各样的乐器交汇出来的旋律足以将冬至日的寒冷飞雪飘零,也足以把许多埋藏在心里的事宜一一沉默。不想表达也不再表达的意念,一寸一寸地陷入到沉默里。即便不再转身,也是迎面对着谁苦苦一笑。至于笑出什么,且看冬至日的表情。吃着一碗滚烫的饺子,隆冬正式地来了。窗外,一场雪正悄悄把过去隐没。

这些日子,最高兴的是风。

它们一场场地接踵而来,到处闯荡,几乎把每一棵树、每一条路、每一块田地、每一幢房子、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市都横扫遍了。除了冬天,风在其它季节里很忙。上高山、跑草原、陪河流,无暇顾及风路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到了冬天,才借着暂时的消停劲儿,迈着步子往回走。走一路,就把一道道寒冷带回来,让留守在原地的人们经了寒冷之后,刻骨铭心地珍惜之前美好的日子。

风和风是结伴同行的。走到一些惬意的地方,还会相拥起舞。偶尔,再把天上的云招呼下来,一路风雪交加地嬉闹。它们往回返的时候,整个大地都敬畏般地腾出地方,任凭风们尽情欢快。哪怕刮折了树上的枝条,掀翻了院子里的桌子,推倒了庄子上的院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腾出一个季节让风好好歇缓一下、释放一下,也是应该的。要不然,风也会迷乱方向,忘了回家的路。一旦走丢走散,风就会焦躁狂暴,失声痛哭的。

一场找不到回家路的风一旦哭起来,很多事情就会失去方向。田野里、温棚里、庄子里、院子里,鸡飞狗跳驴叫、草折花谢树摇,一大堆的乱糟样子会让枯黄土地头痛不已,痛苦不堪。它没有办法哄着风不哭,也没有办法让风找到回家的路,唯一的选择就是让风放声地哭,放声地沿着不同的路径往回找。某一个时刻,风停了下来,就意味着风找到了自己的家。风找到了自己的家,大地上的所有生灵就能能趁着天空晴朗重新抬脚出行,重新按着原来的样子把眼前的一切收拾起来。风停了下来,被吹折的枯草慢慢掩去抽泣,挣着残留的劲儿重新休眠。温棚里被吹散的花独自收起残落的花瓣,再度凝起花萼间的香味悄然释放。

已经脱光了叶子的大树继续定下心思重新沉睡,只待下一个季节来临时重新发芽抽枝。之前,被风吓着了的大公鸡,现在也静了下来,领着一群母鸡踱着方步四处觅食。大黄狗是不叫了,成天成夜的狂吠乱叫都快把梦吵乱了、喊散了,现在也乏乏地趴在狗窝里伸出脑袋沐着阳光睡觉。夜半里被风吹得站也站不住的驴,也不怎么叫唤了,乖乖地站在空旷原野的某一处坡上出神。

风停了下来,大地重新复苏,太阳如常照耀。回头捋捋季节的神经,该干什么照干什么,该想什么照想什么。再有多大的折腾,土地上的一切迟早都会恢复原状。一场风掀翻的情境,一场风哭泣着的样子,不过是季节更换的一份借口。谁都知道被风掀翻的事实很难改变,也都知道被风吹折的隐痛难以替代,只有顺其自然地改变自己,才能更好地改变现实。那么多外来理由无非是一种解脱,是一种遮羞。重新回过神的大公鸡斗不过寒风是因为自己孱弱。趴在阳光下歇息的大黄狗斗不过寒冷是因为皮毛不够厚。荒原上的野草顶不住寒风的狂吹肆虐,是因为基因不够强大。就算是先前朝着风歇斯底里泼口大骂的几个碎怂,早就被风抽得满脸红肿。不是风不讲道理,也不是风没有耐性,而是一些个不识相的家伙不想让风说、不想让风讲,还想用一些个馊主意让风住嘴。这些想法怎么可能实现呢。结束,几个碎怂还没把话说清楚,就让风迎头搂了过来,几顿嘴巴就跌坐在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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