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存在其意义和价值并不止于汤成难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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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成难说,她喜欢西藏,喜欢得不行,于是在扬州倒腾出一个格桑花。
汤成难是扬州作家,年轻却内敛而低调,发表的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转载,在江苏乃至全国文坛颇为注目。
汤成难把格桑花安放在扬州的旧城小巷,融入周围的市井,安静而平和,成为一处独特却并不突兀的存在。我的这种感受是那天去了格桑花之后才有的,虽然,之前在微信里知晓一些汤成难们在格桑花的雅集,诸如阅读朗诵谈艺影评之类。
扬州去过多次,自以为还算熟识。第一次去扬州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镇江师专读书的时候,班级组织春游,瓜洲渡,五亭桥,瘦西湖,平山堂,成为扬州留给我的最初印记。
此后又去过扬州若干次,大多来去匆匆,未及驻足观望,或者,即便有时间,也觉着就那么几处景点,没啥好看的。人大抵如此,再美的风景,若非入心,皆为走马者心态,观一足矣。
前不久,扬大医学院邀请我去开个讲座,我告诉成难,说要来扬州,抽空想去看看格桑花。成难一口应允,告诉我格桑花紧靠医学院。果然,她发的地图定位显示,格桑花在广陵区毓贤街2号,离医学院不过一公里左右路程。
那天下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暮春的阳光普照在扬州古城的大街小巷。我对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沿着汶河路往毓贤街走,不多远,见有小巷,拐进,方知是南门街,与汶河路并行,南北向,宽不过丈余,路边大多是老式平房,或二三层高小楼,和繁华喧嚣的大马路比,这里清静许多,并有旧城味道,颇合我意,不免心生欢喜。正想着,赫然见右侧灰色照壁上刻有一行烫金的伊斯兰文字,不知何意,转向左边,砖墙上镶嵌着的一块长方形汉白玉内刻着“仙鹤寺”三字,想来那金灿灿的伊斯兰文应为此意了。题写的牌匾无落款,帖意碑势,行楷兼顾,端庄雅致,再着上蓝靛色,汉文化与伊斯兰文化在这小小的碑匾中浑然交融,建造者的用心可见一斑。
仙鹤寺是伊斯兰教在我国东南沿海的四大名寺之一,与广州光塔寺、泉州麒麟寺、杭州凤凰寺齐名,因其造型如仙鹤而名之,建于宋德佑元年,明清重修,建筑风格巧妙揉合了中阿文化元素,且至今保存完整,寺内有诸多伊斯兰文化遗存,在海内外颇有影响。我压根没想到,在小巷里走着走着,居然就遇见了一座名寺。
继续往前,往右拐就到了毓贤街。此时,西斜的太阳不遗余力地把阳光倾泻在整座城市。我站在巷口,顺着阳光远远望去,巷内行人稀少,更无车辆袭扰。狭长而幽深的旧城小巷,仿佛被岁月雕刻成了凝固的时光隧道,等着人们去穿越和感受它的过往与沧桑。
步入毓贤街,不远处便是“阮元家庙及宅第”,属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阮元老家江苏仪征,清中晚期的重要历史人物。他于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及第后,先后任礼部、兵部侍郎、漕运总督、两广总督等职,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同时,他在经史、数学、天算、舆地、编纂、金石、校勘以及书法等方面都有着非常高的造诣,集著作家、刊刻家、思想家、书法家于一身,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
左边的紫薇树下,矗立着阮元的雕像,头戴瓜皮帽,嘴唇留有髭须,左手插袋,右手执卷,面目和善,神态自若,似乎正向你缓缓走来。右侧是一排回廊建筑,回廊上方有一匾额,上书“竹林茶隐”四字。回廊里的碑刻刻有阮元的生平事迹及诗词警句,很多内容今天读来依然让人心生敬仰。其中,有一块碑刻写道:
阮元自云:四十岁浙江巡抚任内,凡寿日皆茶隐于外,五十岁隐于漕舟,六十岁隐于兼粤抚之竹林,七十岁在黔溪雪舟中,终身避之哗嚣之境;及至八十二岁,茶隐于长庐庵,即定终身茶隐之局,从不受门生吏属一缣一烛之贺。
供职于朝廷,茶隐于竹林,终身避之哗嚣之境,从不受门生吏属一缣一烛之贺,“竹林茶隐”之谓也。
从“竹林茶隐”往巷子深处走去,纵横交错的小巷,血脉一般延伸四周。原来,这里已被打造为“仁丰里历史文化街区”。在一处斑驳的墙上,有这样一段文字刻在有机玻璃上:该街区历史上多为文人士大夫宅第所在。众多历史文化名人在此居住、生活。它至今仍保留了扬州明清时期传统居住街坊的空间格局、传统风貌、文化、建筑艺术、居民生活方式和较多的历史建筑等多方面的信息。
巷口相交处,不同颜色的标牌清楚地标着巷子名称及走向,“头巷”、“旧城小三巷”、“小虹桥”、“迎春巷”、“仁丰里”、“曹李巷”等等,巷中有巷,巷巷想通,井字形布局,密而有序,不用担心误入歧途,进得去出不来。北京的胡同就没有这么规整,特别是什刹海一带,地道的老北京、皇城根,胡同文化精髓所在,我曾在大金丝胡同寄住了两年多时间,可是,稍不注意,还是不辨西东,愣是走岔。所以方向决定道路,道路决定命运,实乃至理。
小巷虽小,却蕴含、承载并滋养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文脉。要不就不会有刘禹锡在乌衣巷口的怀古幽思,也不会有辛弃疾面对寻常巷陌留下千古诘问;戴望舒的《雨巷》,让多少舒哥“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而范小青的《裤裆巷风流记》,记录下了小巷人家的寻常事,人情味烟火味十足。古扬州在中国历史上地位举足轻重,自古以来文人骚客诗词歌赋无数,许多都可以找到小巷的影子,和它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主人。“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头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繁华喧嚣的夜市千灯,这倚门而立的桃叶女子,莫不与小巷息息相关。如今,当人们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触碰那残损的墙砖,静静凝视晚风中摇曳的墙头野草,依然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广陵天下所独有的生活场景和人文气息,仿佛从不曾离去。
我徜徉在旧城小巷,几乎忘记了格桑花的存在,格桑花却不经意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或者说,一处墙面上盛开的蔷薇似乎在提醒我,格桑花就该到了。
格桑花在毓贤街和仁丰里的叉路口,座东朝西的两间普通平房,灰砖黑瓦,门堂很小,也无招牌。乍看,与周围民居并无二致,但斜挂的门帘,典型的藏族图案和色彩。这让我想起了刚才经过的仙鹤寺那照壁上金灿灿的伊斯兰文字,点睛之笔,无须多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比较符合汤成难的风格,寡言而多思,简约而散淡。在她看来,那条藏族风格的门帘,就像醒目的文章标题,足以告诉他人,此处就是旧城小巷里的格桑花——你来或不来,她就在这里。我掏出手机,随手照了一张格桑花,画面上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前年5月,省作协安排汤成难等几位实力派作家到监狱采风,采风结束,她写了一篇短文《头顶的天空》,而去监狱采风前,她刚从西藏回来。所以,文章这样开头:
从西藏回来后就去了监狱,这个“去”是指采风,和去西藏的目的近似,为了体验和感受。西藏与监狱,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来说,挺有意思的,前者象征远方,自由及辽阔,而后者代表禁锢与束缚。
的确,西藏和监狱,这两个词语放在一起挺有意思。不过,对于汤成难来说,除了看到西藏与监狱的迥异之外,一定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两者的某种契合,比如“天空”。在雪域高原,天空是这片土地上澄净、辽阔与神圣的具象化符号,而在监狱,天空被赋予了自由与新生的意涵,作家通过心灵的审视与体悟,找到它们的某种契合,这或许就是汤成难“去”了监狱后对“天空”的深刻认知。这种认知别于常人,也该别于常人,恰如龙应台所言,一个优秀的作家不仅能看到岸上的白杨树,还能看到湖中白杨树的倒影。
我推门进入格桑花,好像进到了藏民家中,满屋都是藏族饰物。汤成难背对着我,上身短装,下面长裙,裙子上的线条很藏化,红的黄的蓝的镶嵌其中,怀抱着双手,正和一位年轻小伙聊着什么,小吧台里的姑娘见我微微一笑,显得有点腼腆,直觉告诉我,她是个藏族姑娘——不过,直到我离开和离开之后,依然只是直觉。
小伙子见有客人来,礼貌地打个招呼走了。汤成难朝我笑笑,告诉我说,除了有活动,平时不来这儿。知道我来,才早早过来,等了一会儿了。
我这才知道,这里是城东,汤成难家住城西,开车或坐公交都要四五十分钟,在扬州这是不短的路程。我有些歉意,耽误了汤作家一下午的时光。
坐下后,话题自然是格桑花。这一片原来是几间破败的民房,残垣断壁。几年前,成难看上这里,租下后改造成一处茶坊,非营利性的,以文会友。因为喜欢西藏,几乎每年都会去那里行走,茶坊就以藏族格调为主,“格桑花”,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凸显藏文化元素。
简单介绍了格桑花的前世今生,成难忽然想起什么,对我说,来杯酥油茶吧?
我稍犹豫,点点头说,来一杯吧。
我从未喝过酥油茶,那年去西藏也没碰一下。酥油茶、糌粑等,是藏民常用食物,但对我来说,这些食物好像也笼罩着宗教的色彩或隐含着宗教的含义,就像内地寺庙里的素斋一样。而对于宗教,我只有敬畏,不敢轻易触碰,但今天,在格桑花,得破例了。
不一会,小姑娘递上了一杯酥油茶。乳白色,温热。我抿了一口,味甘而清淡,一饮而尽,解渴。仅此而已,与宗教无关。但是,我想,假若此时有三五文友“茶隐”格桑花,酥油茶也罢,碧螺春也罢,铁观音也罢,品茗赏艺谈天说地,再有高亢悠远的《青藏高原》或长篇史诗《格萨尔王》相伴,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和体验呢?比如,最近的一次,汤成难在朋友圈说,5月20日,下午,格桑花,体验雕版印刷,感受传统文化,动手印《心经》……
旧城小巷格桑花,这是一个奇妙的富有想象力的构思,一点不亚于汤成难的小说创作——并且,我想,她的存在,其意义和价值并不止于汤成难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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