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地行走在世间 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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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的病好像又加重了。由于疫情的原因,到处车辆限行,交通阻断,大姐不能去医院看病,我不能去看望大姐。但是在视频里,我明显感觉大姐的病情有所加重,她浮肿的脸,沙哑的声音,以及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让我变得焦虑而无奈。也是因为这些原因吧,这段时间我总是噩梦不断,父亲、母亲、二姐轮番上场,奇怪的是,梦中见到母亲时,再没有了曾经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极其温馨地相偎着说话,朦朦胧胧醒来时我甚至感到几分甜美,想重回梦中再继续一场温情。难道是我真的看淡了生死?还是在家排行老小的我必定要经受太多亲人的生离死别,而变得麻木不仁?

清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我还是想念他们的,特别是母亲。尽管母亲离开我们已有六七年了,思念却从未停止过,只不过这种思念已经变得断断续续,若即若离。想念母亲最多的地方并不是母亲的伟大与坚强,而是那些温馨的琐碎的生活片段,是母亲作为一个平凡的农村妇人劳苦疲惫的身影,那种在烟火深处努力生存,最大能力地给儿女以庇护的点点滴滴。这些景象深深地烙印到我的脑海中,这一生都不能删除。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这在我们村老一辈人的言谈里可以略知一二,父亲恰是那个年代周围许多女人迷恋的偶像,长得帅气又稍有才华,勤劳善良的母亲爱慕上父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母亲嫁给父亲却注定了一生劳苦。父亲饱读诗书,对农活却不求甚解,很少下田劳动,家务事更是连锅开了都不懂。里里外外,农田劳作,操持家务,照顾孩子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在那些最艰苦的年月里,父亲长年累月带着劳工在外地扒河挖沟,不能照顾家庭,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妹七人,白天下地拉犁子,挣工分,晚上回家就给孩子们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经常熬到通宵。睡眠严重不足,一年四季眼睛都是红肿的,这种红眼病一直到老都没有治愈,落下一个“烂眼子”的病根。我想母亲那时候能坚守住那个家,带着我们活下来实属不易。

我们家虽然人口多,除了三哥却都是女孩子,缺少劳力。那个时候,农村已经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皖北地区以种红麻为主,红麻是一种来钱很快的经济作物,却要付出大量的劳动,缺少劳力的人家很少愿意种红麻。母亲为了让生活宽裕一些,孩子们不再紧衣缺食,就大面积种植红麻。年龄还小的我几乎天天见不到母亲,每天早晨醒来时,母亲已经去田里劳动了,等我晚上睡着的时候,母亲才从田地里劳动归来。有时候母亲也会早早给我穿上衣服,把我带到田头,就放在田头的树荫下玩耍,然后带着哥哥姐姐们在田地里砍麻,撸叶,打捆,每次都到太阳偏西才能回家吃午饭。玩腻了的我又渴又饿,经常在田头大声哭喊,可是早晨还在我眼前的他们已经到了远远的田地的那头,茫茫的田野满地的麻捆,我只看到母亲遥远的疲惫的身影。

那一年父亲被确诊为食道癌的时候,消息瞬间传遍全村,我们兄妹,连姑姑奶奶都跟着嚎啕大哭,但是母亲什么都没有说。晚饭后,母亲一人走了出去,一晚上走了十几家,凭着她一直以来融洽的邻里关系,从乡亲那借来了两千多元钱,那可是91年的两千多元,那个时候,我们家全年收入不足五百元。第二天,母亲没有通知远在部队的大哥,把家里事情安排给几个姐姐,然后和三哥一起带着父亲去徐州做手术。在术后的两个多月里,只有母亲一人留在医院陪护,母亲把儿女都撵回了家,都有自己的家庭,母亲总是不愿影响孩子们的生活。母亲白天照顾父亲,晚上等大家都休息了,就把凉席铺在父亲的床下休息,早晨早早起来,收拾停当,不能挡了别人的路。两个月后,母亲陪着父亲回家来。我们看到父亲骨瘦如柴,面如黄纸,不禁大哭。母亲呵斥说:“哭什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只要人活着,什么都不怕。”在以后的几年里,母亲一边承担了全部的农活,一边耐心地照顾父亲。我记得父亲那时候,性格特别火爆,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骂,饭菜不合适,一下就扔出去老远。但是母亲总是不声不响地捡起碗筷,重新再做,直至父亲吃着可口。那个时候,我们村里有十几例癌症患者,其中食道癌至少也有三例,然而没有撑过三年的,但是父亲却活了下来。这期间,母亲付出了多少可想而知。

母亲再苦再累,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也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相反她总是很乐观。母亲常说,只要看到孩子们健健康康,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很少坐在桌边吃饭,每次都是做好了饭,父亲带着我们围坐一桌,而母亲端了一碗饭,一手拿着一根葱,或者半头蒜,就蹲在门前吃起来。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她总是乐呵呵的,和从门前走过的东邻西舍热情地打招呼。母亲为这个家付出实在的太多了,我想这也是她老来一直身体不好的重要原因,因为她的身体早已透支。老年的母亲不再为生活担忧,却被病魔缠身,成夜成夜地咳嗽,每次带她去医院,医生都说是劳伤,治不出根,以至于后来就死在这个病上,这也是我们每次回忆起来最扎心的地方。可是那时候我们不懂,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女对于她的付出习以为常,好像母亲照顾我们已经理所当然。就连父亲和奶奶她们都有这种认识。

据听说奶奶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因为祖父是个读书人,才下嫁给祖父,可是小姐的自私而刁蛮的脾气却未曾收敛。而恰恰母亲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一肚子“三纲五常”,又是一个孝顺的几近迂腐的人,所以母亲在年轻时吃了她不少苦头。在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经老迈。因为她的自私与刁蛮,叔叔婶子他们并不待见她,她到老来竟也落了难。我记得她经常拄着拐杖到我家,坐在门前哭哭啼啼的诉苦,母亲总是一边听着一边抹眼泪。然后母亲就会把家里攒下的鸡蛋,打到锅里,做了满满的一碗荷包蛋给她吃,有时给她洗头,有时给她洗衣,并且对她说:“别走了,就在我家过吧,我能养活你”。但是,奶奶也很讲“义气”,“我凭什么让你养活我,我所有的家产都给了他们,孩子也是我给他们带大的,我死也要死在他家里。”于是,经常是在我家里吃的饱饱的然后回去。有东邻西舍就说母亲:“不要给她吃,她原先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母亲总是笑着说:“不计较这么多了,她现在不是已经老了吗?谁个没有个难处?别说是自家老人,就是别人家的老人流落到我门前,我也能帮衬帮衬”。奶奶临终前的几个月,已病入膏忙,卧床不能自理,婶子因为计较她的过去,对她不闻不问,母亲却每天不声不响地照顾奶奶,端吃端喝,洗屎洗尿,母亲说:“你奶奶一辈子也不容易,只是心强命不强,一个快要离世的人喽,不要让她受罪。”

那时,我们兄妹都不能理解母亲,我就曾经狠狠地怒怼过母亲!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这么窝囊?但是母亲只是哈哈地笑,是笑我的幼稚与浅陋,她说:“这就是过日子呀!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没有一颗容纳的心怎么行。你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人到中年以后,我常常玩味母亲的话,突然意识到,我们曾经那样不屑于母亲,现在不知不觉自己却都活成了“母亲”,说不出的心酸陡然而生,也许这时才真正读懂了母亲。我们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多,父亲留给我们的也许可以让我们在人前展露,赢得一时的光鲜,而母亲对我们的潜移默化才更具有久远的意义。那种沉淀在烟火深处的朴素与善良,真诚与宽厚,才是我们永远安身立命的本领。让我们笃定而从容地行走在世间,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从风雨中走过才不至于慌乱,在每一个寂寥的午夜醒来时才不至于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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