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福享受着人生最基本的吃喝需求真是令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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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过的……

刚进入夏天的时候,遇到舅舅家的一个近邻,我打小就喊表哥的熟人,聊了几句天,就不约而同说起了小舅的现状,他说的,和我内心担忧的一样,越说越是令人不安。不想,到了三伏,竟然真的得到了小舅去世的信息。小舅的五个子女都在外地,陆陆续续赶回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小舅这一生,是艰难困苦的一生。他一岁多的时候,我外公就去世了。那时候还是解放前,健全人家的日子也过得艰难,外婆这样一个小脚女人带五个孩子,还没有一分土地的家庭怎样生活啊?母亲一提起他们小时候,就两眼通红。母亲说,八岁的她,拉着六岁的三舅出门要饭,走出家门的时候,还不会走路的小舅在地上爬,傍晚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爬在地上睡觉,喊醒他,递给他一个凉馍馍,两手泥巴的小舅抓住就往嘴里塞。有几年时间,许多天都是这样过的。母亲说,当时感觉挺快乐的,因为帮到了外婆,也帮到了小舅。但要饭并不容易。很多时候是要不来东西的。空手而归就不敢进家门。自己饿了一天,挨到天黑,却只能在离家不远的墙角躲着。等大舅或者二舅,天黑了出来找到他们,才敢回去。推磨做豆腐、卖豆腐一天的外婆、大舅、二舅,就指望晚上这顿饭有一个、或者半个馍馍支撑两腿呢。母亲说,被外婆骂不怕,怕的是被小舅搜身子,小手能把身上的衣服捏几十遍……小舅能活下来,真的是奇迹。

小舅不是一个勤快的人,没有技能,也没有力气,厌恶干农活。自己家种的地,草盛豆苗稀。养猪,养养,养牛,养兔这些需要劳作间隙、开服疲劳挤时间割草放牧的事,他做不来,也不愿意做。他也不会规划自己的生活,散漫惯了,受不了人束缚,也受不了制度规矩的束缚。为此,母亲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在帮他合计怎么过日子。母亲说着说着就来气了,这方面不好,那方面不对;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将小舅的夫妻关系、兄弟关系、邻里关系,子女教育,甚至做饭穿衣一一拿出来评价一通,批评一通。小舅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他的嘴很少饶过人,什么恶话,狠话,都敢说,也敢对任何人说,大舅二舅总是被他挤兑的无言以对;三舅总是和他吵的鸡飞狗跳。唯独在我母亲面前,被批了,嘿嘿一笑。从来没有见她恼羞成怒过。

小舅每次见到我母亲都会被批,却每年都要来我们家几次;我们一家去了舅家,也总是要被他留住几天。但这些印象不太深刻,印象深刻的是小舅逮鱼。

逮鱼是小舅增加家庭收入、补贴家用的绝招。小舅家邻沙河,我们村后有溧河,都有些鱼资源。两条河都是小舅显身手的地方。小舅是个聪明人,看看别人织鱼网,就自己买线织出自己的撒网。逮鱼,在农村是二流子人干的事。没有人支持他,都说他不务正业。逮鱼,还得买鱼,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被禁止的,只能偷偷地干,和做贼差不多。但小舅喜欢,又能养家,所以,谁也挡不住。

小舅在沙河里逮鱼,我知道不多,在溧河里逮鱼,我是知道的。他总是下午来,骑一辆破自行车,先到我家与我母亲说话。他那辆自行车是谁家的不清楚,是那种除了铃铛不响,那儿都响的黑旧老驴。那时候自行车不多,小孩子很好奇。

“你的自行车咋没铃铛呢?”
“自带响,不需要铃铛。”
“咋没灰瓦子呢?”
“没灰瓦子跑的快啊。”
“咋没有闸呢?”
“有闸啊?脚就是闸,往前轱辘上一蹬,就闸住了。”
“咋没气呢?”
“打气耽误事啊!不打气,啥时候想走了,骑上就走。”

小舅在笑。母亲也在笑。我却不知道他们为啥要笑。
坐一会儿,母亲给小舅一块破塑料纸,小舅要去生产队里的牛棚里去了。

“你去干啥?”
“装牛屎去。”
“装牛屎干啥?”
“偎窝子逮鱼。”
“你偎窝子咋不从家里拿牛屎?”
“我总不能背一大坨牛屎跑十几里啊?”

这样的问题,被我问过无数次,小舅总是给出差不多的答案。这答案,我不满意,小舅也不嫌麻烦。多可笑的对话,现在想起来才能体会到小舅的疼爱。

记忆中没有怎么吃过小舅逮的鱼。小舅逮鱼后,直接回家了。在温饱不能的时代,鱼是稀罕物、奢侈品。每一次知道小舅来逮鱼,内心都是充满着期望。结果又全是失望。母亲说,吃鱼是镶样穷。鱼不仅不档饿,还会让人吃的更多;煎鱼还费白面和香油。煎鱼的时候,左一羹匙香油,右一羹匙香油,翻过来,又是左一羹匙香油,右一羹匙香油,够我们一家人吃半月了。一个人一年才半斤香油啊,这半顿饭就浪费了一二俩,太不划算了。小舅完全赞同,还说,吃鱼会让人嘴馋,以后吃饭饭不香。这说法,太气人了。我那时很恼怒小舅不给我们留一些鱼。

稍大一些,会瞒着母亲偷偷地跑到河堤上等小舅回家。小舅看见了,搁几条就走了。回去后,母亲很生气,还打了我。说我不懂事。我哪里不懂事了?当时真的理解不了。

有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上学回来,“被母亲问到,想吃鱼吗?你小舅在河里逮鱼,想吃了,去拿点。”

“好啊!”别提有多高兴了,扔下书包就往外跑。
“这样去可不行,你去给你小舅打五毛钱酒送去。”

我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学校,在校门口的小商店里打了一瓶散酒,直接去河上。站在小石桥上,我扶着栏杆,向着流水去的东边,大声喊:“小舅——,小舅——”,没有应声,也没有人影儿。天快黑了,河里、堤上的芦苇里黑乎乎的,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我沿着河堤上草路,向芦苇丛里走了一段,什么活物也没有遇到,只有风吹动芦苇叶子锯割我的脸颊。越走越怕,就怯生生的回到桥上,又站了好久,喊了几十声。穿小棉袄的我被北风吹的瑟瑟发抖。只好回去了。

没有吃到小舅逮的鱼,却吃到了小舅送来的羊肉。那是几岁,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坐在桌子的东边,吃羊肉馅饺子,只咬了一口,就呕吐起来,从屋里吐到屋外,吐出都是些黄水。这是我第一次吃羊肉。从此,我的舌头一遇到肉就开始恶心发呕。但鱼例外。吃鱼没有一点妨碍。自己也奇怪:鱼肉也是肉啊?

小舅家的舅母的脑袋受过伤害,不会怎么做农活,更不能理家。家里家外全是小舅一个人打理。对于一个散漫的人来说,真是太难为他了。年轻时下水太多,三十多岁后,小舅就患上了哮喘,力气活更难应付了。又自学了厨师,八十年代开始在一些附近的小工厂里当厨工。日子过的还是比较艰难。
他一边打工,一边在家里种了七八亩地。这是我上初中、高中、大学的时段。因为打麦子,我和小舅的接触也多谢些。

收麦的季节,我们放假九天,前四五天用镰刀割麦子,太累人了;后几天要打麦子种地,又太急人了。我们家的家境不太好,买不起手扶拖拉机,养了一头小牛。几个舅舅家,合伙买了一台小手扶拖拉机。一头牛,和一台小手扶比效率,差上三倍不成问题。我们家打麦子,用牛拉一个小石磙,在麦场里慢悠悠的转圈圈,一天只能打一小场。早上摊场,赶中午轧一遍,翻嗮后,下午再打两遍。场地小,牛也小,一天下来,人在太阳下嗮着出汗,就是不见什么成效。天气不等人,季节也不等人,种地、除草、浇水、打农药,一样一样的农活都在后面催着。割五六天麦子,打五六天麦子,再晒一两天麦子,半月过去了,会让秋季减产的。单用牛打麦子,你急死也没有用。因为你不能累住牛啊!只能累人地里、场里来回的跑路,两头忙,却又两头干不出活。干着急了,母亲说,去找你小舅去。

我于是骑上自行车来小舅家,一见面,小舅就笑了:我估计你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回家摊场去。我把家里的麦子打一场,赶晌午一定去。

中午十二点前,小舅准时来到我家麦场里,在吃饭前,挤时间打一场,在他于树荫里吃饭的时候,我们起场,又摊上一场……这样紧赶慢赶,机器歇人不歇,到天晚,我们一天能打三场。人累,但心里很畅快。

这时候,母亲端半盆黄酒鸡蛋汤来了。小舅美美地喝两碗,开上拖拉机回去了,我们还要连夜扬场,赶上明天的太阳下晒麦子呢。小舅的口味太奇怪了。黄酒鸡蛋汤又酸又甜又腥,不是茶,不是饭,我连一口也喝不下去,小舅却视作人间美味,喝的额头冒汗。

再以后,和小舅接触就少了,一直到母亲去世后,我都是遵从母亲的意思,每年春节去给他拜一下年,走一个过场。很少与他聊天。这十几年,小舅喘的厉害,时常连走路,站立,坐,都有些困难。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在蹲着。曾经五尺高的汉子,现在拳称一个疙瘩,看着就难受。老年的小舅不缺吃穿,却不能吃,不敢吃,无福享受着人生最基本的吃喝需求,真是令人痛心。

小舅一辈子厌恶做农活,却在死后,还留有二亩地的花生等着收获。唉——,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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