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阳湾还是落阳湾 落阳湾早已不是过去的落阳湾

落阳湾真是一个湾。每天只有太阳落山时，阳光才能照进湾里，最多半个小时。落阳湾，一听这个地名，阴深深的，心里就虚，害怕呀。

那地方，少有人不害怕的。那里发生过全县最后一场剿匪之战，枪呀炮呀刀的，血光之地。那一场战斗，没少死人，残酷。山里人，哪里听说过那样的大阵势。就在落阳湾，敌我双方拉锯了好些日子，是全县的剿匪战斗中牺牲人数最多的。听了这些，多少人都会毛骨悚然，冒冷汗。小娃儿听了，半夜都不敢一个人起床撒尿。

村主任就不冒冷汗，满头冒着热汗。这些日子，村主任天天往落阳湾里跑，山高路远沟深，嘴里直喘着粗气儿，哪有不冒汗的，背心都湿透几回了。

肖旺才肖二爷就住在落阳湾。

从打小算起，肖二爷一直住在落阳湾。村主任是年年跑天天跑，路都跑熟了跑大了。用村主任的话说，落阳湾有什么好怕的，我半夜里闭着眼睛都能走进走出，鬼呀神的，早就认熟了，说不定哪天空了还能在一起喝一杯呢。再说，落阳湾里还住着肖二爷，我能不去嘛。

落阳湾那场战斗很有些说法，被外人传得出神入化的，真像小说电视剧里打仗一样。敌我双方枪呀炮的都拉上来了，顶着门，真刀真枪的摆开场子要大干一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剿匪最后一战嘛，土匪眼睛杀红了，我方眼睛也杀红了，决定性的一战。可是那一战，决定双方胜负的，除武器和实力，就是一个放牛娃。土匪进山，在路边抓了一个放牛娃带路。放牛娃机灵，带着土匪东转西绕，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土匪带进了我方的伏击圈。结果不说便知，土匪被一锅端。事后有人估计，如果没有那个放牛娃带路，至少还有上百人的牺牲。听了这个“王二小”一类的故事，多少人都觉得热血沸腾，都伸着大拇指称赞那个放牛娃。

村主任说，你知道，那个放牛娃是谁吗？

好多人只知道摆手和摇头，说，不会是肖二爷吧？

村主任停顿片刻，接着说，那个放牛娃就是肖二爷。

眼巴巴的看着那场战斗，看着死了那么多人，肖二爷为什么还不搬出落阳湾啊？难道那地方埋有宝。

村主任说，那里埋着他的班长。

肖二爷说，主任呀，看着那座坟，我就看见了班长，总感觉他还一直活着，就在我身边，我能离开他吗？

肖二爷和班长，那是真有感情的。班长带着队伍进山看山看路看匪情，半夜里就落脚在肖二爷家。肖二爷，一家人，就余下一个半大的娃了。前些年，老爹出门帮人打长工，钱没挣着，累了一身病，在一个寒冬的夜晚，死了。母亲气疯了，四处乱跑，一直都没有跑回家。有人说他母亲是被人卖了，有人说是跳了河，反正再没见着人，一家子就一个孤娃。平日里，肖二爷出门帮人放羊，肚皮就没饱过一顿。班长见着这娃，心痛呀。头发比鸡窝子还乱，深秋了还穿着半件单衣，下面的裤子像柳条一样飘着。肖二爷说起话来，乌黑的嘴皮都不利索。班长在肖二爷家里进进出出住了三天三夜，送吃的送穿的，像遇见亲兄弟一样照看着，还教会了他很多做人的道理。肖二爷第一次被人当人看，心里当然感动。

肖二爷说，班长不但把我当人看，还当成兄弟，那是过命的亲人，我能搬走让他一个人在落阳湾里冷冷清清吗？

村主任心里明白，肖二爷不搬出落阳湾，不行呀。

这几年，一个村子在村主任的带领下，那变化是翻天覆地的。修了进村的路，栽了满坡的果树，水呀电呀气呀闭路电视什么的，早就通进村子了。从村头到村尾，家家户户都是小洋楼。肖二爷是村主任最大的一块心病。肖二爷在落阳湾里，还住着茅草屋，就两间茅草屋。天晴天还好。要是下雨天，肖二爷的屋里那稀泥都下不得脚。村主任也是当过兵的人，战争中，亲眼看着自己的战友或亲人牺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村主任知道肖二爷的心事。

落阳湾那地方，能适合人住吗？深沟、大山、荒坟，不要说太阳偏西才能见着阳光，有时十天半月见不着一个人影。阳气不足，阴气深深。肖二爷的岁数也是越来越大了，有个三病两痛的事儿，喊个人帮忙都成问题。不行，真不行，村主任下决心要把肖二爷的事儿办好。

怎么才能办好呢？住不得，说不动，搬不了，肖二爷的脾气还不小。有两次，村主任正在和肖二爷商量搬迁的事儿，肖二爷一气之下，差点把手里的大棍子拄在了村主任的脸上。村主任就是不走，说是说，骂是骂，有耐心就能办成事儿。

半夜了，村主任说，二爷，这个办法你看行不？你搬进村里的养老院，我们帮你照看班长。

肖二爷拨了拨煤油灯心，说，怎么个看法？

村里组织几个人，轮流帮你看。

村主任的这个办法果然行。村里组织了五个人的小组，定期轮流去落阳湾照看班长的坟。每次，只要肖二爷身体能行，要嘛牵着要嘛扶着要嘛背着，都把肖二爷带着一路去。你说怪不怪，去着去着，落阳湾的人气旺起来了。肖二爷要去，村里人闲了要去，山外的人进了村子找着路问着路也要去。有故事的地方呀，谁不愿意去。

村主任看着落阳湾里进进出出的人群，看着那一抹西山的阳光，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放下了。

落阳湾还是落阳湾，落阳湾早已不是过去的落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