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掀掉这些形形色色的墙

我的北窗对面是北。山上有一段残破的古城墙，我的北窗便是一幅古朴的风景画。我每天对望这道城墙，它也对望着我；我在释读它厚重的历史，它也叩拷我浅薄而卑微的灵魂。

我们是一个崇尚城墙的民族，有一种浓郁的城墙情结。赵长城、秦长城、明长城，就连大大小小的关塞要隘，都筑以厚重的墙堡。让每一道城墙都固若金汤，是我们民族心中的梦想。直至当代，人们还以城墙为荣：亚运会徽章、纪念册、邮票，常以长城为图案背景。如今现代化程度已经很高的大都会城市西安，也保留了几堵完整的古城墙，美国原总统克林顿访华，都要首先光顾，我曾私下猜度，他恐怕是要想领略一番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前朝的辉煌吧。

我如今生活的这座小山城，是座落在成都至九寨沟环形公路上的一个小县城。这里曾是设过州府道县的治地，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了。我北窗对望的这段古城墙，当与之同龄。城墙把半边北山都围了进来，山下州府衙署寺庙街道及居民住房等，只占城墙围内面积的三分之一。

考当地志书，这里本是一处军事要隘，筑城设戍是为了“西控羌氐”。在大刀长矛时代，筑一道厚重的墙壁，的确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防御战略。平原上的城墙，外围凿一条河池，而这座小城外，一条滔滔汹涌的涪江，从西而南，从南而东，呈三面环绕状，便是天然护城河；北面的城墙，正筑在百丈悬崖峭壁的边缘，又是天然屏障。小城扼于咽喉，确为险关要塞。眼前这几截残颓的城墙，谁说它不是沉淀了这座古城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呢？

这座古城，如今也完全现代化了——有人认为水泥楼房盖得越高，就越显现代化——山下的老城墙早已拔光，城砖也垫进了新楼房的基脚底下，或者做了居民房前的阶沿石。东城门外的一大片荒凉的乱石河滩，都辟作了这样那样名目的“开发区”，兀地生长出一大片水泥楼林来。早年的城门、城墙、城楼，老城里的青石板街径，小青瓦平房，统统被塞进了地方志书，成为老一辈人不完整的记忆罢了。只有西城门，留作了文物遗址保护起来，未被拆除。但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灯光，使它失却了当年的威严。儿时见过的老楠木做就的满身铁铆的厚城门，也成了“破四旧”的灰烬，三丈多深的洞壁上，还残留着几个搁置门栓的坎穴。城门顶上的“镇羌楼”早已荡然无存，箭垛雉堞的砖缝里，生长着许多蕨类苔藓，使人对这座千年古城的过去岁月，不免产生出几分凄婉苍凉的回想。两根水泥电杆，一左一右立在城门洞顶上，代替了当年旌旗猎猎的旗杆。一座输电铁塔，高高耸立在上面；电线、广播线电视线、电话线，蛛网式地从城门洞前铺过。记得有一次，我陪客人到此参观，他们想在城门洞前留一张与历史的合影，可总是躲不掉现代化的摩登玩艺儿。有位老师说：“历史总被现实藏掖在身后。”另一位老师说：“这是现代文明的女郎在拥抱历史老人。”是啊，现实的力量是巨大的，什么样的历史，毕竟都是往昔的烟云。

山坡上的城墙，因其陡远，幸免于毁，至今，仍有几百米保存较为完好。当然，山坡下那些被新楼房挤破了的城墙，决不会含有孟姜女的眼泪成份。

这山坡上的墙体，是用页片岩石头砌成的，比平原上用泥土夯筑的要厚实坚固得多，这是古代劳动人民汗水和古代工匠技师聪明智慧的结晶。砌筑这墙用的是特殊的浆料，据说是把酒米蒸熟，舂成糍粑，混合石灰粘土而成的。这种浆料砌成的墙体，经年久远，风雨不蚀。墙随山势，逶迤而上。山上有杂树。柞树叶在白霜里尽染金黄，马尾松四季青春不减，而那枫树，象是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又象是一面面在劲风中招展的红旗。这片色彩驳杂的树林，把个北山上下、城墙内外，打扮得热热闹闹，古朴而壮观。山上山下、现代与古代、现实与历史，构成了这座小城一道独异的景观。

北山上现在已辟作了公园。在稍平缓处，置了些游乐设施，供小城人休闲。树林里还盖了些蘑菇状的凉亭，以备登山人歇脚之用。坡上建有一处红军碑林，立有一幢松（潘）平（武）地震纪念碑，也算是年轻的历史。但到九寨沟的客人路过此地，愿登上北山走一遭的，大多是为凭吊这段古老的墙垣。他们登上某处墙堞，手抚墙石，虽不至于像陈子昂那样“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但似乎也能感受一下秦汉唐宋朦胧的月色、元明清朝冷峻的雪霜。

这座小城没有北城门，因为城墙经过的北山顶上，正是峭壁悬崖，无需设门，这座城便只有东南西三道城门。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陪友人到本该设北门的常人不常来的地段，茅草、荆棘、树木，长得遮天蔽日，这段古城墙便沉睡在草丛树木深处，只斜露出几垛雉堞，拥抱着一轮西下的红日——这几垛未被淹没的墙堞，就是一丁点儿未被淹没的历史，并且是很真实的历史，还能稍微地让人遥忆起当年抵御羌氐的刀光剑影来。

无论什么样的城墙，包括长城，在今天看来，都失去了它的军事价值。偌大地球都正在缩小为一个村庄，一切隔膜的消除，都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柏林墙已经掀倒，三八墙也未必会永固。

现代中国人不筑城墙了，但对围墙却情有独钟，痴迷成癖。如今，你走进任何一处城镇，红砖的、水泥的、石头的，或者泥土夯就的各式厚厚薄薄的围墙，比比皆是——其实，这又是一种城墙。有人说，把全中国的围墙连结起来，不知要比长城长出多少倍呢！人们心甘情愿地囿于封闭的墙体之中，生活在各种不同的包围之内——古代有城墙，现代有围墙，求得些许自我感觉到的安全。

人类都已进入冲出地球的时代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圈养自己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掀掉这些形形色色的墙呢？

面对古城墙，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