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未曾谋面的麻风人 就会有一种别样的乡愁萦绕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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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老家所在的村子,东南方向几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建国后才组建的村子,叫麻风村。

这个地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北面是一座突起的山峰,名曰独子山,传说里面藏着一只受了伤的金牛犊。

西面有一道长长的山梁,阻挡着冬天西北风的侵扰,却把带着温度与水汽的东南风拥入怀抱。

东面是连绵的群山。南面紧靠沂河,河水清澈,水流平缓,水面宽阔,波光粼粼,显得温润与安宁。岸边杨柳依依,蒲草萋萋,为麻风村平添了几分清新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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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全县的麻风病人,大都集中在这里治疗,多的时候曾住着两百多名麻风病患者。他们配有专职的大夫,享受国家的免费医疗,自己种粮种菜,自给自足,过着半封闭式的生活。

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俗称大麻风。主要病变在皮肤和周围神经。临床表现为麻木性皮肤损伤,肢端残废等。得了这种病的人,严重者眼斜嘴歪,面目狰狞,手脚残缺,丧失了劳动能力。其实,这种病传染性很低。得了这种病,坚持服药,少则半年,多则两年,就可以治愈。

过去,人们对麻风病存有偏见,普遍感到恐惧。见了麻风病人,就像见了瘟神一样,会四处逃散、躲避。

老家的村子,古时曾设有驿站,这从村中发现的石碑可以得到佐证。公元一八七〇年,山东巡抚丁宝祯来此,为学堂题写了“学以明伦”的四个大字,表达了对学子的殷切希望。人们把这四个字刻在了石碑上。遗憾的是该碑文革时期遭到了损坏,下方的“伦”字已遗失。

这里既是公社驻地,也是供销社和集贸市场的所在地。村中的老街,自古就是连接外界的交通要道。所以,村子里时常有人来往,逢集更是人流如织。这里面不乏麻风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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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到麻风病人,我都会躲得远远地的,生怕传染上麻风病菌。

从老家的村子到麻风村去,必须要过沂河。除了冬天,河上没有桥,过河只能挽起裤子,赤脚蹚水。

过河的地方是固定的,因为这边是路的终点,那边是路的又一个起点。人们管过河的地方叫“河道”。不管是本村的人,还是外来的人,过河大都走“河道”。

沂河是一条季节河。枯水季节,流水潺湲,过河不用费多大劲;雨季水流湍急,人被水冲得站立不稳,不得不顺着水流,斜着向对岸走去。被石头绊倒、被水冲倒是常有的事。碰破脚趾、硌伤脚掌,更是家常便饭。说来也怪,在河水里受了伤,半月二十天好不了,人们管这种情况叫中了河毒。

“河道”的边上,总是放着扁平状的河卵石,专供穿鞋用。人们过完河后,都会站在河卵石上,抖去腿上、脚上的水和泥沙,然后再穿上鞋。站在石头上穿鞋的人,自然也少不了麻风病人。

我上学或到生产队干活,每天都要过河,这是我最发愁的事情了,恐怕麻风病人穿鞋时,在河卵石上留下了麻风病菌。所以,每次过完河,我都会用水反复冲洗河卵石,然后再站在上面穿鞋。

尽管这样,我还是提心吊胆,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麻风病菌会传染到我的身上。听人说,麻风病菌在身体里的潜伏期很长,有的若干年后才会发病。这更增加了我的恐惧感。

我经常埋怨:周围那么多深山老林,为什么偏把麻风村建在这个地方呢。麻风病人明知道自己传染,为什么还从“河道”过河,不从下游过河呢。

小伙伴们经常在一起谈论:麻风病人的手,虎口里没有肌肉;发病的地方没有知觉;眼睛上没有眉毛。对此,我深信不疑。

于是,我便时不时地做自我检查:捏住大拇指和食指,看虎口里还有没有肌肉;摸摸身体的某个部位,试试还有没有感觉,背部够不着,就用树枝挠;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眉毛是不是少了。

我日复一日在担心和疑忌中过河穿鞋、上学劳动。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目睹了感人的一幕后,这种状况才有所改观。

那是我过河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河道”下游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艰难地过河。

当时正值雨季,沂河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与清澈,河水很大,流速很快,泛着浪花,水底一片模糊。望着那个过河的人,我的心中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怎么会有人从那个地方过河呢?他怎么不走“河道”呢?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呢?

我知道,不是“河道”的地方,河底有乱石,也有深浅不一的沙坑。“河道”会平坦一些,没有乱石,也少有沙坑,好走许多。正如路一样,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

尽管离着很远,我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拄着木棍,拖着双腿,半天一步,吃力前行。显然,他不是腿瘸,就是脚有毛病。他蹚到浅水处,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脚上裹着厚厚的布。之前,我曾见过有的麻风病人,脚上也裹着布。那都是没有痊愈的病人,裹脚布上都带着斑斑血迹。

于是,我马上意识到:这个过河的人,肯定是个麻风病人。

我立时明白了:他正处在传染期。他是怕把麻风病菌传染给了别人,才绕这么远的路,到下游过河的。

我的心不由得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得多走多少路啊。他的腿脚本来就有残疾,可能还在流着脓和血,不适合走路,更不能多走路。他过河的地方不是“河道”,水又这么大,他得多遭多少罪啊。

我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这个麻风病人,心眼真好!

望着眼前的“河道”,望着湍急的河水,望着远处艰难过河的麻风病人,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真心希望他能从“河道”这里过河。这样的话,他能少走不少的路,也好走。自古大路就是让人走的。大路朝天,各走各边。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排斥与抱怨。

村里有一位姑娘,得了麻风病,住进了麻风村。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患的是结核型麻风。这种麻风病对面部和手脚的摧残非常厉害。我见到她时,着实把我下了一跳:双手变形,腿也变瘸,嘴眼歪斜,特别是那双眼睛,眼睑外翻,红得吓人。

她从麻风村来到沂河边,没有直接过河回家,而是一瘸一拐地爬到河边的山坡上,用残缺的手,拔一种野生的绿豆。这种绿豆枝叶肥绿,是很好的猪食。似乎那片绿豆,是专门为她而生长的。

相传,有一年某地蝗灾,接着又发生了瘟疫,山顶上一片仅存的野生绿豆,救活了不少人。是啊,连蝗虫都没吃的东西,肯定是上苍留给苦命人的礼物。

这位姑娘,平时不能在父母的身边,回家也没有能力买点东西,便到山坡上拔点猪草带回家,尽量帮父母一点忙,为家庭做点事。这可能是她此时唯一能够做到事情,能够找到的礼物。

也许,她没有想过:父母永远不会贪图儿女的什么礼物。只要有颗感恩的心,他们就知足了。

不管儿女多贫困,面目多狰狞,身体多残疾,父母永远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女,永远都会把儿女当做手心里的宝。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庇护所,是儿女温馨的港湾。

村里还有一位得过麻风病的人,年龄比我父亲大一点。他的家处在村子的中心位置。他病愈后没有回家,而是在村旁一座大山的半山腰,用石块垒了一间低矮的小房子,在那里住了下来。

这个地方没有梯田,没有树木,光秃秃的,只有漫山瘦弱的荆棘和小草。夏天酷热难耐,冬天寒风刺骨。

小小年纪的我,无法理解,他的病已经好了,怎么不回家住呢?如果实在不愿回家住,村子里其它的山,大都植被茂密,有的山上还常年有泉水,条件都比这里好,怎么不到那些山上盖间房子居住呢?

我的父亲因为身体不太好,被村里安排看山,这个活也叫看坡。父亲对麻风病没有什么顾忌,在山上转悠的时候,经常会到他的住处坐一会儿,跟他啦一会儿呱。我对父亲的做法非常不满,无奈蚍蜉撼树。

父亲偶尔会跟母亲说起那个麻风人的有些情况。透过父亲的只言片语,我慢慢地了解到,他不愿意回家居住,是怕受人歧视,也怕影响村里人们的正常生活,还怕连累老伴和儿女。他选择住在那片山坡上,是因为站在那个地方,能够望得见自己的家。

我心中的疑团化解了。原来,他是一个有心气的人,不想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他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不想惊扰村里老少爷们的日常生活;他也是一个柔肠百转的人,挂念着老伴和儿女,哪怕是看到家里升起的一缕炊烟,也能抚慰一下自己那颗牵挂的心。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青黄不接的时节,村子里的很多人家都断了粮,不得不靠野菜和树叶充饥。正是:升锅无粮难度日,吃尽树叶吃树皮。

公社和大队穷尽了所有的手段,粮荒仍在持续蔓延。在这危难关头,麻风村打开了粮仓,向村子里赠送了部分带着浓浓来苏药水味的小麦,每个断粮的家庭都能够分到一点。

这真是雪中送炭。人在好时给一斗,不如饿时给一口。

那些小麦,是麻风病人,忍着病痛,拖着虚弱和残缺的身体,起早摸黑,把汗珠子摔成八瓣种出来的,可谓粒粒皆辛苦。

我知道,小麦能磨成面粉做成雪白的馒头,很香很香;但我不知道,麻风病人的一日三餐是个啥样。

我知道,小麦里面的来苏药水味,是故意添加进去的;但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杀虫,还是为了灭菌。

多年后,每当闻到来苏水味,我都会不由得地想起那带着来苏药水味的小麦,由此想起我见过的和未曾谋面的麻风人,就会有一种别样的乡愁萦绕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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