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总是治愈心灵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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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情感口述

大爹,是我的妈妈的堂叔,是我的叔外公。但在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叫的。

他死的时候是78岁,不算小了。可是我一直没能想起来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似乎他在我印象中一直是这样的。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皮肤黢黑,满口烟熏的黄牙,佝偻着背,走路慢吞吞的。一个最典型的中国式的农民。

往前倒退20年,不,应该是30年。也无所谓,对于他来说二十年前和三十年前和现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身份上是不一样的。三十年前,他是一个补鞋匠,是我们生活的小街上两个补鞋匠之一。还有一个是他的堂弟,我的二爹。两个爹爹的手艺十分好,即便到现在,周边的所有人提前他俩的时候,都称呼“补鞋的”。我们小时候也称呼他俩“补鞋爹爹”。小街拆迁后,还有人零零星星地找他补鞋,但是他总是摇摇头,眼睛看不清了,很久都没补鞋了。他口中的很久,似乎是真的是很久了。因为十几年前自我上班开始,似乎就没看过他操起补鞋的手艺了。“补鞋爹爹”这个称呼也变成了“大爹”和“二爹”。

我一直以为大爹和二爹是亲兄弟。直到二爹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俩只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家门弟兄。听爸爸说,二爹以前生活在山里,寡汉子一个,无处讨生计。族里人便对他说,城桥的忠勇也是个寡汉,你们俩个不如一起搭个伙,也算是有个照应。于是,二爹便来到了现在的地方。两个寡汉凭借能吃苦耐劳倒也盖了房子,置办了一些家业。有一年,他俩生活的向阳村跑来一个逃荒的女人,三十多岁,蓬头垢面,神志不清,还是一个哑巴。村里人可怜她,就给了她一些吃的。哑巴也不走了,就住在生产队栓牛的棚子里。村干部商量着一个女人总在村里不走也不是个长久的事,于是便想到了大爹。就这样,哑巴嫁给了大爹,成了我的叔外婆。哑巴大奶后来给大爹生了儿子,我的表舅——李明。有了儿子以后,大爹似乎更加有了方向,又在农闲时学了补鞋的手艺,和二爹两个硬是一毛一毛地挣,在街上买了一块地皮,盖了楼房,离开了农村那个土坯房子。那个土坯房子我是去过的,我还记得表舅带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是断垣残壁了,表舅从土墙里面抽出了一把木制的“宝刀”,惹得我们眼馋的很。表舅一直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伴,他除了成绩很差以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人憨憨的,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这种憨憨的形象逐渐变成了“傻傻的”“呆呆的”。在街上盖了房,两个人除了种地之余,还帮人补鞋、修鞋,日子算得上好过了一点。哑巴大奶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说不正常吧,也认得人,但是生活上完全是不能自理的,总靠着大爹指引着去做一些事。所以,大爹的家里是我们这条街公认的最脏的,衣物常年不洗,家里长年累月笼罩着一股“老油”味。锅灶旁边也总有老鼠跑过,经常吓得我们到处乱跑。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几个小伙伴到他家玩,因为在他家玩总是无忧无虑,没有大人在旁边聒噪不停。于是,我的童年交织在快乐欢笑和“老油味”之间。后来,表舅时不时要出门去学手艺。再后来,我上了高中,便渐渐地很少再去他家了。

我家里开了一个小超市,逢年过节的时候特别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购置年货就更忙了。有一年,我寒假回家帮着父母卖东西,身边时不时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孩。买这买那,吆唤我母亲为“大姐”。我便问母亲是谁。母亲低声地告诉我,是表舅的女朋友。“老李明”有女朋友了!从小到大,我们身边不论老少,称呼表舅都是“老李明”。我惊讶地不敢相信。母亲说,事情还没定,还不知道女方家人可愿意,暂时在谈着。我说,那也好啊!我便也亲切地喊她“娘娘”——这个在我们这比“舅妈”更亲热的称呼。丽丽娘娘说她说认得我,说我初中时候成绩很好。我便问,娘娘比我高几届啊?她笑着说,比我低一届。我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眯着眼说,我只比你大一岁。我才仔细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准舅妈,眼睛不大却灵动有神,身材不高但伶俐勤快。直感叹我的表舅上辈子肯定积了不少的德,才修来今生的这个福分。丽丽娘娘嫁过来的时候,我还记得很清楚。他俩结婚的前几天,妈妈、三姨以及整条街上一半的妇女都过来帮忙打扫家里卫生。妈妈回来的时候说她吐了好几次,这一点我特别相信。不过,我再去大爹家的时候,家里真是焕然一新了。房子重新装修了,贴了瓷砖,刷了白漆,打了新柜子,家里也买了不少的盆景、鲜花、摆设等等,说实话比当时我的家好多了。从那以后,大爹家的日子更好了,家里再也没有了“老油味”,丽丽娘娘也丝毫没有嫌弃这个家庭,每天两个老头在地里干活,在外面补鞋,表舅在外面上班,她便操持着整个家庭,料理得也算井井有条了。最值得称道的是哑巴奶奶也被她梳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整个街上,整个老李家族对丽丽赞不绝口。

丽丽娘娘进门的第一年,年三十,我们在她家吃年饭。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在她吃年饭,印象特别深刻。丽丽的烧菜的手艺特别好,大爹的几个堂兄弟,都说,老户长这下快活了!找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媳妇!大爹龇着满口黄牙,闷声地敬着酒。表舅就在一旁“呵呵”地乐着。大爹虽说是老李家族中年龄最长的,但是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敬重他,取了哑巴之后,更多的是戏谑。自从有了丽丽,这个面貌算是得到了极大地改变。“老户长”这个称呼便是最好的验证了。

表舅结过婚后,工作也卖力了很多。他人老实,又肯吃苦,工厂的领导都喜欢他。他呢,挣到的每一分钱都交到丽丽娘娘的手上。一年后,丽丽娘娘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大爹一家的生活便更有了生机。大爹几乎每天都或抱或背着大孙子走街串巷,到处给人家散烟,似乎在随时随地炫耀着内心的欢喜。

平静祥和的生活从来都不会长久。那年哑巴奶奶过马路的时候遭遇了车祸,双腿截肢,不到一年便离世了。二爹又检查出了肝癌,没出半年,人枯黄得像一片叶子,最后也死了。没到两年,家里两人相继离去,对大爹的打击很大。那段时间我爸说,大爹一天都要抽好几包烟。

时间总是治愈心灵的良药。孙子大了,成绩又好,加上老家拆迁分了新房,还拿到了不菲的拆迁款。大爹的心情好了很多,似乎生离死别在他的心上也没能留下太多的痕迹。他抽的香烟也从4块5的,变成了15块的。我爸笑着对他说,你不要抽这么好的,你的身体这么好,估计都能活100岁,别到时候钱抽光了,丽丽他们都不管你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大爹直摇头,她什么时候管过我,我的钱都被她掏空了,哑巴车祸赔偿那十多万到现在我也没见到一分钱,还整天问我要钱买这买那。我现在是活着一天算一天,年轻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是时候搞点好的了。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听到高声地一声吆喝,半条街都能听见,还不回家吃饭,都几点了!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了,路灯下的娘娘烫着似乎很高贵的波浪卷,穿着光鲜的衣裳,与眼前的这个脏老头——我的大爹,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可笑的是,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大爹听到吆喝,赶紧起身,像极了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低着头往家里去。丽丽的声音又来了,抽、抽、抽,咳得要死还要抽!大爹没有作声。不消一会,大爹又串到我家,只不过手里端着一个大碗,夯实了一碗饭,坐在我前门前的小凳子上吃了起来。我爸说,丽丽叫你别抽烟,你就别抽了。大爹说,我十几岁抽烟,哪能说戒就戒了,唉。她哪是让我别抽烟,是怕我花钱,她自己花钱太凶了,李明的工资都给他,这么多年,我的钱也被他掏空了……喋喋不休、重重复复的话,像《祝福》里祥林嫂,无休无止。他吃完饭,把碗别在身后,驼着背,慢吞吞地消失在黑夜里……

即便是这样,我们都认为大爹的身体一直很好,爸爸说,上次体检他几乎没有什么毛病。国庆前,无意间我在朋友圈看到丽丽娘娘发了一张重症监护室照片,配文:孩子爷爷,一定要挺住,我们等你回家。我赶忙问,说大爹脑出血住院了,很严重。第二天,我回到家,爸爸便说,这次严重了,不一定有希望。我说,不会的,大爹身体一直那么好……丽丽和表舅当天下午一起回来了,沉着脸说,医院说现在治疗费用要40万左右。我爸说,那也要治啊,救人要紧。真不行就把房子卖了。丽丽没有作声,低着头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其实,她想的,傻子都能明白。又过一天,丽丽又说,医院说就算救回来也是植物人了。说着便联系老李家所有的亲戚来商议。几个忠字辈,我的叔外公们,围坐在桌子上,围坐在当年他们年三十吃着年夜饭觥筹交错的桌子上,一言不发。丽丽急了,你们长辈也要拿个意见啊,李明没头脑,也做不了主!表舅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眼珠子也没见到转一下。良久,当过村干部,还颇有威望的忠友爹爹说话了,拉回来吧,搞成植物人,谁来照顾呢?活受罪干嘛呢?很明显,这句话说给丽丽听的。丽丽没有再说话。一桌人,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大爹被医院的车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插着氧气管。丽丽说,本来在医院就可以拔了氧气管,租这个氧气还花了三千块钱呢,我想着老头子辛苦一辈子不容易,让他到家再死吧。

大爹并没有死,因为氧气一直插着在。几个叔外公便守在他家里,一连守了两天。丽丽忙前忙后地准备着身后事,还是伶俐勤快,忙得似乎忘记了悲伤。可我在想,我的大爹就要没了。我问忠云爹爹,大爹估计明天才会走吧。他立刻摇头,不不不,就今晚,等亲戚们到场了就把氧气拔了,拔了就送去火葬场。说完,旁边的几个叔外公都笑了,他似乎忘记了,三天后才能“上山”。我倒是明白,他不愿再守床了,的确,这两天的温度降低了很多,夜里的寒凉对于他来说是承受不了了。或许,一个家门兄弟对于他或他们来说不值得连续守夜,更不用提伤心难受了。一定是这样,满堂的哄笑已然是最好的答案。

氧气拔了,大爹还没有死。凌晨的时候气温降得很低,几个陪床的叔外公们不时地抱怨这鬼天气,不知谁嘟囔着一句,嘴还在动,怎么还没断气?真经活。爸爸回来了,我去开门,他说大爹还没断气。我对他说,现在还可以救的,为什么不去救呢?爸爸抽着烟,回了一句,救活了,不多受一分罪吗?我没有再吱声,眼见得天边一颗星忽地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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