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甜蜜的味道让人咂摸日子原来并不是这般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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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绿蓊郁的红薯叶铺天盖地,瞳孔染成了绿色,视线好像豆虫蠕蠕爬动,这样的景象无数次出现,如梦如幻,让大脑皮层的细胞再一次聚集在往日的兴奋中。

我起了个大早,这是母亲吩咐的,生产队分红薯,去晚了,就领不到好的了。姥姥病了,母亲伺候姥姥,我成了家里唯一的一员。一路上,我总在想,红薯这么快就收了?好像昨天,我还看见一地翠绿在眼里翻滚,那片无边无际的绿一直使我产生对时间的误判,我多么希望红薯在地里再长大一些,母亲回来了,惊异那么多那么大一地红薯,很长时间,我们再也不会为饿肚子发愁,说不定,姥姥的病就会好了。我喜欢让翠绿的红薯叶陪伴我幼稚的想象和无限的快乐。

我领到了属于自家的红薯,那些比拳头大或者比拳头小的红薯呈白色、红色或者紫红色,唯独没有绿色,我坐在凌乱不堪的红薯边,目光投在同样凌乱的红薯秧上,曾经翠绿的红薯叶黑得像炭灰,皱巴巴的蜷在一起,没谁搭理它们,好像被遗弃的灵魂。红薯地里很热闹,人们都忙着把自己分得的红薯转移到家里去,只有三两个怨妇喋喋不休地埋怨自己分到的红薯又少又小,惹得别人用眼光睃她们。我觉得太无聊,红薯地一点也不好,困倦袭来,我准备睡一觉,我想我已经分到红薯,理应睡一觉。一只麻雀站在红薯秧上看我,它只有一只眼睛看我,另一只眼睛或许什么也不看,像一个缩小的阿拉伯数字,我觉得这只麻雀令人讨厌,抓起一块坷垃,没等我举起胳膊,它骂了一声,就飞得无影无踪。我把那些被遗弃的红薯叶悉数抱过来,盖在逐渐被一层浅淡的暮色笼罩的红薯上面,然后我就准备睡觉了。

天光仍然在挣扎,风一个劲喊口号,可是夜幕像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很快统领了世界。几乎所有的鸟类和昆虫都变成了哑巴,甚至连影子也不见了。

那片蓊郁的墨绿闯进我的瞳孔,我虽然睡着了,但是我的瞳孔仿佛从来没有关闭。阳光一点也不暴躁,这个季节阳光本来容易成为暴君,赤裸着上身的我站在红薯地中央,数不清的红薯叶形成一片墨绿色的海洋,我光着脚,感觉汹涌的浪花即刻将我吞噬。母亲的背被汗水溻透了,一缕头发像黑色的蝴蝶在头顶飞舞,我们一早就来了,怕我饿,母亲还带了火柴,中午过后,母亲丢下锄头,招呼我,孩子,歇歇吧。我不知道她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我,如果说给我,我真觉得有点难为情,光顾玩,我可什么也没干啊。母亲笑了,说,你这孩子知道吝惜大人,在我脸上抚摸了一把,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奖赏。擦燃火柴,点着引火,将两块红薯丢进火堆,母亲的动作连贯娴熟,她的被汗水濡湿的脸庞在火苗的映衬下显得温暖而忧伤。两块红薯有一只是大的,有一只是小的,我知道母亲一定想把大的给我吃,那只小的她自己吃。红薯终于烤熟了,冒着乳白色的香气,我把那只小的攥在手中,拍着肚子,诓母亲,我一点也不饿,为了让我的谎话显得真实,我把肚皮拍得很响,母亲一边吃红薯,一边笑,嘴唇染一圈黑,母亲看起来好看。

我醒过来之后,发现红薯还在,盖在红薯上面的红薯叶还在,月光浓浓地撒在我的身上,像一层透明的薄被。收获后的红薯地寂寥空旷,仿佛一艘船,载着我在月光的海洋中翱翔。我伸了个懒腰,发现红薯秧上有一只蚂蚱,它可能像我一样,没有回家,没有母亲陪伴,我想告诉它,你和我一样,这个晚上我们都是孤零零一个。它好像发现我在看它,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意思。我要把红薯背到家里,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脑际。那个晚上的月亮真圆,像悬在我头顶的一盏灯,我背着红薯往家里走,那盏灯就一直跟着我走到家里,我从家里折回来,那盏灯就跟着我从家里出来,它形影不离,像我的影子,更像我的伙伴。那天晚上,从红薯地走到家,从家走到红薯地,来来回回十几趟,肩头被布口袋勒出两条印痕,忽然头顶的那盏灯不见了,我抬头一看,天像一块透明的白布一样展开。

红薯堆在小小的院子一角,清新的气息在阳光里像河流一样氤氲。我恍惚看见母亲循着阳光走来,金色的光线给她铺了一条宽展的路,犹如在梦幻中一般。

姥姥的病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母亲捎话,一时半刻,她不会回来。捎话的人学着母亲的语气,你快要长大了,要学会主事,捎话的人我唤她大姨,她跟母亲同在一个娘家庄。临走,大姨摸了一下我的的脑袋,喟叹地说了一句令我感伤的话,苦了你了,娃儿。

夜里,我蜷缩一团,感到恐惧而孤独。风一直在屋顶上跳跃,像魔鬼,间或有被折断的枯枝落下来,声音很响,我头皮一炸,跌入深渊一般,觉得世界末日来临。恍惚中,无边无际的墨绿排山倒海般涌来,漆黑中,我看见数不清的红薯簇拥着我,那种质感的舒痒使我摆脱恐惧,迷迷糊糊,我进入一片绿色的世界。

家里断顿了,能吃的都搜刮了一遍,实在没有可踅摸的,母亲叹了口气,说,孩子,咱娘俩不能挺着脖子饿死啊,母亲在我面前放了一瓢冷凉的白开水,说,孩子,饿过头,你就喝一口水。母亲要到十几华里之外的姥姥家找救助。那是没有任何希望可以走的路,姥姥家也难呢。母亲在院门外停留了一下,门缝间,我看见她的影子消失在土墙拐角,屋檐把天空框定在一片狭小的领域,一只麻雀划过头顶,孤独的影子变成一丝若有若无的弧线。

夜像一个墓场,秃嘴乌鸦盘亘在屋后杨树梢上聒噪,老年人说,乌鸦夜里啼叫,要遭不吉利。下半夜了,母亲仍然没有回来。我不敢睡着,我若睡着了,妖怪说不定会把我拖走。后来饥饿和困倦一块席卷而来,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喝凉开水,喝一口,就感觉肚子大了一圈。一瓢水喝完了,仍然没有驱散饥饿,我就用母亲教我的另一个办法,用舌头舔嘴唇,舔一下,将唾液咽进肚。母亲说,饿了,就这样,母亲用舌尖舔着嘴唇,示范了一下,我一下子就学会了,可是这样仍然无法驱除饥饿和恐惧,我就开始哭,不敢哭出声,怕遭来妖怪,用被子蒙住脑袋,咬着被角哭,哭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不过后来再也不饿了,也不知道害怕妖怪了,哭具备这样的功能,真好,能使自己胆子更大,还能忘掉饥饿带来的不适。不过后来遇到事我再也不哭了,母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信了母亲的话,即使想哭,也忍着,让声音和泪往肚里流。

长大后,我喜欢读书,看到感动我的文字,忍不住哭起来,无法告诫自己,不哭不哭,任一个大男人坐在那里哭。我觉得这样的哭与遇到难事的哭是两种意义决然不同的哭,后者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妥协和缴械,前者显示一种量性趋于弱势的诗人的悲悯气质,是拯救世界和自我的一种大情怀。

天亮了,乌鸦跑了,风也没有夜里那么嚣张,一抹柔和的光线抚摸着我的额头,可是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不是睡着了,我是走在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母亲大声哭喊着,泪水滴在我脸上,像一条河。如果我从另一个世界回不来,母亲死的心都有,我不想丢下母亲,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努力摆脱魔鬼毛乎乎的大手,拼命往母亲身边跑,一边跑,我一边喊,娘,娘。

母亲熬了半锅红薯叶,没有面粉,光是水和叶子,姥姥家除了这点红薯叶,实在拿不出什么。我一连喝了三大碗,母亲在一边劝我,别噎着,孩子。后来我打了个饱嗝,捂着皮球一样的肚子,满足地看着母亲,母亲抱住我,泪水滴在我头上,滚烫。

红薯叶救了我一命,清新的汁液流进我的血管,完成了一次生命的涅槃,人生从那时候开始起步,墨绿成为我的生命元素,渗进骨烙,扎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再也不可能分开。

雪后的一个冷冽的黄昏,店门前卖烤红薯的老人瑟缩一团,清鼻涕挂在毫无规则的硬胡渣上,花白的短头发结了一层霜,他一直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卖,烤红薯,烤红薯谁要。可是并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红薯,他来的时候,雪并没有停止,直到晚上,雪才停了,天气更冷了,他在店门前一块红薯也没有卖出去,他下意识往店里看了一眼,我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刹那,我仿佛被电击了,那一片墨绿排山倒海般涌来,我喊住了他,说,你还有多少红薯要卖?我把买回来的烤红薯分给店员,他们在这个寒冷的雪天笑嘻嘻地吃着烤红薯,没有注意角落的我,那一刻,我想到很久以前那个吃红薯叶的孩子,突然想哭。

智慧是苦难之树开出来的花朵。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都充满生命的绿色,那是追求生活的脚步,在品尝了饥饿和苦难之后,来之不易的是觉醒和付出。通过实践,很多人得出结论,贫瘠的土地更适合红薯的种植。

这是每一个经历饥饿的人达成的共识,季节不饶人,过了二月二,天气回暖,就可以栽红薯了。雪还在下,母亲在厨房辟了锅盖大一片空地,撒上熟土,将几十块红薯排列着埋了下去,最后,盖了一层塑料薄膜。开春,红薯苗炸开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人们相约着,涌向田野,黄褐色的土地被绿色覆盖,成为纯粹的红薯世界。这种植物除了高产,易于栽培,泼辣、皮实,像穷人家的孩子。春天日子长,容易起困,庄稼人可没有午休的习惯,辟一块苇席大小的地,也能栽红薯,来年,说不定就能度过一段饥荒。我家的地辟在水渠临近的坡坎儿,旱了,可浇,涝了,容易排水。出了院门,眯眼避开直射的阳光,塌下眼皮,就能看见那一片葳蕤的绿色。沙地,更易于红薯扎根,根扎得深,不怕地老鼠祸害,到不了清明,红薯叶就铺满了地,藤也越发粗壮,蔓延到渠边。节气未到,土就被拱裂了缝,尝试着扒一下,红褐色的一抹显现出来,心里多了一种喜悦,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眼里那绿色就变成一片汪洋了。

阳光下,墨绿的叶片纷繁袅娜,远看,犹如静谧的海水。几只斑斓的蝴蝶绕着茎叶颉颃飞舞,麻雀叽叽喳喳,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甜蜜的味道,让人咂摸日子原来并不是这般苦涩。

下了一场雨,为了控制红薯秧继续蔓延,更好的办法是用棍子把红薯秧翻到另一个方向,这不是技巧活,母亲给一个示范,我就会。沿着垄沟,将红薯秧挑起,反方向用力甩过去,长长的藤蔓仿佛一条绿蛇,驼载着稠密的叶子,静静的俯卧着,染绿了我的双脚。也有被扯断的秧蔓,捡拾起来,下晌之后,顺手扯一条藤,捆绑一块,用棍子挑起,拖着长长的影子,有打靶归来的快乐和满足感。

晚饭是另一种滋味,星星在梧桐树叶间闪烁,月亮还没有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麻雀在夜幕降临前做最后的告白,蝙蝠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剪开夜幕,翩翩飞舞。母亲将红薯叶和梗熬在一块,还放了几粒黄豆,把年关才舍得吃的粉条也下了锅,那顿晚饭,吃起来香甜可口,是我后来再也没有品尝出来的美味佳肴。

一天中午,店里来了一个戴眼镜的顾客,他好像并不是一个纯粹买东西的顾客,巡寻了一圈,发现柜台上一本新近的《散文》杂志,他眼睛放光,盯着我,你喜欢散文?他的问话一下子使我感觉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他原来是一名职业作家,来我们这个淘宝镇体验生活,说起老家,他带着职业感情,距离我的店不远,扯起来,还有点拐弯亲戚,我的挽留并没有使他感到突兀,对店里的美味佳肴没有兴趣,妻子刚好从地里拉来一车红薯,他好上了这一口,决意吃煮红薯,蒸红薯叶。那顿饭,我们谈文学,吃红薯,熔融热烈,好生热闹。临走,我送了些红薯给他,他高兴得屁颠。

好多年前,我一觉醒来,发现分到的红薯经过夜露的洗礼,月光下显得格外赏心悦目,这也许是因为那些红薯叶子的作用,我一直觉得红薯叶使使将成为口粮的红薯涅槃重生,是墨绿的开端推动了一场风云演变,让岁月静好,生活快乐。

大姨再次捎信来,欲言又止,脸上挂着凄切的表情,你姥姥要转院了,医生说......我明白大姨话的内容,知道我姥姥的病很棘手,母亲还需要很长时间不能回来,我的心突然坠落下来,沉重、痛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成熟的孩子了,应该不用让母亲操心,我得尽快把这些红薯和叶子处理好,要不,它们就会腐烂,我们又要饿肚子,这个过程对于我来说有一定难度,但我有所准备,我有很多力量和智慧,我什么都不怕。

如果母亲知道我的想法,一定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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