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盼望何时传来疫情结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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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他仍守在那里。我曾劝过他下雨天就别守在垃圾桶旁边了,地下车库门口可以避雨,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边就行。他摇头说,不行,有的人垃圾不分类、乱丢,得在一旁盯着。
自从去年七月上海施行垃圾分类以来,我家后边路口处就增设了这个临时垃圾堆放点,半年过去了还没有撤除。每天,居民们早晚两次集中过来丢垃圾,那时我只要从北阳台的窗户望去,就能看见他站在一排垃圾桶后面露出半截身子,或神情专注地整理垃圾,或满脸堆笑与匆匆而过的居民打招呼。每次,我拎着垃圾走近时,他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忙不迭地在脏兮兮的外套上蹭几下手后便插入口袋掏烟,他会把烟盒盖子翻开,让烟嘴整齐地敞着向我伸过来,“陈大哥,逗一根,”烟盒抖了抖,“自己拿!”他用家乡话跟我说。
“这两天怎么样?小程。”我习惯性地问。他有时回答说“还行!”,有时说“不好”,开心或沮丧的表情随着不同的回答切换,简单明了。这里很少有谁能理解他的心境,对于三三两两走过来丢垃圾的居民来说,几只排列整齐、颜色各异的垃圾桶后面站着的这个头发散乱、满身污垢的中年男人,似乎只是一种标配。对于我来说,趁着出来丢垃圾,可以在外面抽支烟逗留片刻,而此时正适合闲聊。
既然是闲聊,话题就随意浅淡。我一般问他这两天收获怎样,他问我忙不忙。有时,他会告诉我某单元某室的业主家在装修,叫他上门去收旧家具、旧电器。说这样的事情时,他的表情看上去轻松愉悦,甚至还流露出些许期待。我想,相比于翻捡垃圾桶,上门回收旧物应该是收益更加丰厚的好活吧!有两次,他指着不远处一个人的背影说,“日,素质真差!”我问咋了,他忿忿地说,“那个业主垃圾不分类,随手就扔,我提醒他,他说‘你站在这干啥?’,说完转身就走,还骂骂咧咧的......”我理解他的愤懑,七百多户人家的小区里,各色人等,有不守规矩的人也是正常,只是他经常不得不弯腰埋头探进深深的垃圾桶内,把没有分类的垃圾捞出来重新分拣。每看到如此情形,我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觉:他并不是物业公司聘用的员工,守在垃圾桶旁分拣垃圾不是他的职责,但这却是他的生活。
有时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老家的事。千里之外,乡音到耳觉家近,虽然我老家在怀远,他老家在利辛,两地相隔百里,但同处淮北平原的两县有着同样的风土民情,很多事情,话只要说出一半,对方便能会意,便能产生共鸣。他对哥嫂很感恩。他说,他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不在了,母亲有些痴傻,他是跟着大哥大嫂长大成人,并在大哥大嫂的操持下成家立业的;他对哥嫂心态也很矛盾。在老家农村,欠一份恩情,往往需要用一生来报答,恩家办事时,只要有一次礼数不周全,就可能导致两家反目,以前再多的付出也会付之东流。在老家人的眼里,他是有钱人,要不怎能在县城买上房子?至于有多大的窟窿需要填补,别人看不见,也不会相信。

有一次看见他老婆守在垃圾桶旁,我感觉有点意外,就问小程呢?他老婆说回老家了。我这才想起来前几天他跟我聊过他大哥摔了一跤腿断了,可能要回去看看,送点钱。我说,人没啥大事,直接转账过去不就行了吗?专门跑一趟来回要搭路费不说,还要耽误几天不能干活。他说是啊!满脸的苦涩。自从搞垃圾分类,他能捡到的可回收废品突然少了很多,连续几个月都不见起色,好几次他都说再这样下去没法干了,每个月要还三四千元的房贷,还要供儿子上学,可如果不回去,如果给的钱少,就亏欠了人情世故,大哥大嫂肯定会生气说他忘恩负义...... 我对他的无奈感同身受,我也有类似的恩情需用一生回报,即使生活再艰难,也不敢有丝毫轻慢。感恩是一种美德,人们赞扬懂得感恩的人,可有多少人知道感恩有时会变成一种负累?
他一直觉得亏欠儿子很多。为了生活,夫妻俩背井离乡来到上海,栖身于这个小区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内,每天忙碌于肮脏污秽的垃圾堆里,实在不适合把儿子带在身边。他跟我说,有时想想,儿子在老家就跟没有父母一样。听得我也不由地心酸,是啊!如果有别的选择,谁会要这样的生活? 我见过几次他的儿子,趁寒暑假,他儿子会从老家过来在他身边呆一阵子。小孩子长得很快,年前最近一次看见,已经跟他仿佛一般高了。那时,他在垃圾桶边忙碌,他儿子就坐在路边的三轮车上玩手机,不时地,他抬起头看看儿子,满眼都是慈爱。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老家过年。他说,怎么走得开,没人收拾垃圾,小区还不乱套了?反正儿子过来了,在哪过年倒也无所谓,不回去还能省钱,呵呵!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已多次在万家团圆、九州同春的日子里不经意地忽略了他的存在。这个城市里,应该有很多他这样的人,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吧!
他说,不知道今年上海能不能下场雪,我儿子喜欢雪。我说我家的也是,希望吧!谁成想,雪没有盼到,接下来武汉爆发的新冠肺炎疫情让每个人都措手不及,局势一天天变得严峻,人心越来越恐慌。每天,他仍开着电动三轮车在小区内游动,准时把垃圾桶拖到临时堆放点,然后默默地守在那里。出来丢垃圾的人都戴上了口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问他怕不怕,他说,怕!怎么不怕?隔着厚厚的口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紧锁的双眉分明写着恐惧与焦虑。这时有业主拎着垃圾袋走过来,他的双眉立即舒展开来,我知道他脸上一定是习惯性地浮起了笑意。
疫情肆虐,我除了每天出来丢两次垃圾,几乎足不出户。每次看见他站在垃圾桶边忙碌着,我心里总感觉到一松,接着又紧张起来。每次,我们都还简单闲聊几句,只是话题都是关于疫情的。我们都在盼望何时传来疫情结束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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