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夜里 何处是我们母子俩栖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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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冷,冬季不远了,好想吃点家乡的茨菇。

原本以为,进入冬季后才能够吃到新鲜的茨菇。但周末去菜市场买菜时,却见到不少蔬菜摊上摆放着茨菇。这些茨菇,是否和家乡的茨菇味道一样呢?

茨菇吃在嘴里,有点苦涩味。有的人不爱吃,但我却偏爱茨菇的这个特殊味道。往年,菜市场卖菜的师傅告诉我,他卖的茨菇来自我的家乡高邮。因此,去菜市场买菜时,只要见到茨菇,我总爱买上一点回家做菜。其实,这些茨菇未必就是高邮出产的,但我与茨菇有种特殊的感情,一种渗入骨子里的亲切感。

茨菇,这种经济作物,在高邮水乡并不稀罕。有水的地方,似乎就能生长茨菇。到了夏季,稍微留心,随处可见在烈日下生长的茨菇。浅绿色的茨菇叶子,齐刷刷的一般高低,像个放大版的弓箭箭头。晚风起,叶随风动,宛如万箭齐发。

寒流来了,凛冽的北风呼啦啦地乱刮着。浅绿色的茨菇叶子,被冬季的风霜和皑皑白雪打黄了。茨菇,在冬季长大了。

大清早,父辈们吃完早饭,就眼巴巴地盼着太阳赶紧上山。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太阳慢腾腾地露出脸儿,地里枯黄的茨菇叶上还覆盖着一层薄冰,大人们就迫不及待地下地去了。里下河地区,没有烧暖气的习惯,人坐在家里都会被冻得缩成一团。那时,我年纪还小,扒茨菇的活,还轮不上我。但,我能感受到大人们弯着腰、将双手插在冰凉的土地中的刺骨寒意。

地里的茨菇,是不能用铁锹去挖的。因为铁锹挖破了茨菇,价钱就上不去了,只能用双手在地里扒拉。这种辛苦的劳动方式,家乡人称之为“扒茨菇”。扒茨菇,很辛苦,一般要有两个人合作。一个人用手扒出小土块,另一个人在小土块里找茨菇。茨菇出土了,一筐筐抬回家里,大的有鸡蛋大,小的如同鸽子蛋。粗看茨菇,像个带把子的圆球。这个茨菇把子,大约一指之长,高邮人称它为:茨菇端子、或者茨菇嘴子。茨菇端子掰下后,一般不吃,用稻草裹着埋在泥土里,待到来年清明后挖出做种用。

我记事后,每年的春节前,都能见到收茨菇的商贩开着机帆船(柴油机船),或者拖厢(带后厢的拖拉机)挨家挨户上门收购。地里的茨菇,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一般是舍不得吃的。大茨菇的价格高,家中留一点待客,其它就洗洗卖了。小茨菇的价格低,自家留着吃,如:烧茨菇汤、茨菇烧咸菜、茨菇烧猪肉等。家里孩子多,条件差。但家中来了客人,父母往往会割点猪肉和茨菇烧。一大碗茨菇烧猪肉端上桌子,往往是少部分猪肉盖在上面,大部分的茨菇垫在碗底,全靠猪肉长面子、茨菇撑场子。年幼嘴馋,刚一伸筷子,便见母亲看着我,朝我眨眼使眼色。如今想来,怨不得家人,那个年代左邻右舍的家境基本如此。若是如今,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一碗茨菇烧猪肉上桌,应该是茨菇没了,猪肉留下了吧?条件好了,真好!

虽然,茨菇烧猪肉吃得很少,但小茨菇烧咸菜还是吃得比较多的。小茨菇烧咸菜,吃米饭、喝粥都很下饭,做法也很简单。锅里加油、姜、蒜,小茨菇不用刀切,放进锅里和切碎的咸菜一起炖。咸菜很咸,盐也省了。这道菜,别人家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我家就是这样做的。高邮籍作家汪曾祺先生很怀旧,他写了一篇散文《咸菜茨菇汤》。咸菜茨菇汤,我也喝过。现在想来,味道也还罢了!

听母亲讲,父亲年幼时,爷爷病逝,家里日子艰难。姑姑饿死后,父亲在苦水里泡大,他成了奶奶活下去的希望。春耕后,大地回暖,地里有了水,十来岁的父亲光着脚丫出去崴茨菇。崴茨菇,就是捡漏子,在别人扒过的茨菇地里,用双脚慢慢踩,踩到了就捡起来带走。崴了一天,父亲若是撞大运了,我家三间茅草房上的烟囱就会冒烟。但那个年代,家家缺粮少吃,崴茨菇的人能少吗?家境好了点,父亲仍然爱吃那带有苦涩味的茨菇。母亲爱吃茨菇,她对茨菇的营养价值是深信不疑的。但凡家人咳嗽,或者农活劳累,她就洗几个大茨菇,做成茨菇汤补一补。茨菇汤的做法,倒也不复杂,将茨菇洗净成片和姜丝一起放油锅里炸炒,放水后,大火烧就可以了。汤锅开后,在汤里放点蒜苗叶,少许盐,则汤白味香。若是在茨菇汤锅里再放点豆腐块,或者鸡蛋花,这个汤更是一道美味了!

父亲生病后,家里农活没人干了,茨菇地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弯着腰了。

春节前,母亲听别人讲,扬州的茨菇价格比当地高,她动心了。晚饭时,母亲和父亲商量,她说:“扬州的茨菇价格高,我们家雇辆拖厢,我和儿子一起去,他帮我搭搭手,好吗?”父亲半天没有吭声,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母亲,情绪低落地说:“他从没出过书房门,身子很单薄,你们母子俩,能行吗?”母亲想想,也不吭声了。

古城扬州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因为我从未出过远门。

晚饭后,躺在床上,家庭的困境,父亲的病躯,母亲被风刀子划破的脸颊、手指上的裂口、手背上的冻疮,一直在我的眼前忽闪忽闪的。我不轻易流泪,但我的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座山。想了想,我走到父母的房间,对他们说:“我可以,我想去。”冷不丁的一句话,并不雷人,但父母瞬间愣住了,他们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起了个大早,我和母亲将茨菇抬到屋后的码头上去洗。从岸上抬到码头,从码头抬到岸上,除了肩疼,倒也不觉得冷和累。中午,茨菇总算洗净装好。

午饭后,一辆拖厢载着满车的茨菇、载着母子俩的辛劳、载着这个困境家庭的希望,一路驶向扬州。

拖厢的速度,太慢,真是龟速!到达扬州的菜市场后,太阳已经下山了。匆匆忙忙卸完茨菇,汗水湿了内衣,风顺着脖子往下钻,后背心凉飕飕的。可是,左等右等,没有商贩过来收货。我跑去打听,别人告诉我:天晚了,不收购了。明天早上,继续收购。

闻听后,抬头看看天色,我的心沉了下来。漫长的冬夜里,何处是我们母子俩栖身的地方呢?

人困腹饥,寒气袭人。夜幕已降临,母亲在菜市场里四处张望走动。没多久,母亲回来了,带回了四个烧饼和两捆稻草。菜市场潮湿阴冷,母亲将稻草平铺在地上,娘俩的“床”铺就有了。所幸,我们离家前,带了一床棉被。这床棉被,是父亲怕我们坐车冷,拿来给我们挡风用的。此刻,有了棉被就是“雪中送炭”。至少,这个寒夜里我们娘俩不用“天作被来,地当床了”。在附近的小店铺里,热心的店主倒了两碗开水给我们母子俩。啃口烧饼、喝口开水,母子俩的身上有了暖意。

静悄悄的夜,静悄悄的菜市场,我和母亲背靠着背,坐在稻草上,裹着一床棉被聆听着寒风的故事……

天边出现了曙光,菜市场里逐渐有了脚步声。母亲用手轻轻一摇我,她焦急地说:“不睡了,看看我们家的茨菇在不在。” 迷迷瞪瞪中,听了母亲的话,我被惊醒了,一骨碌站了起来。谢天谢地,我家的茨菇还在那里,它陪着我们呢,母子俩长出了一口气。

讨价还价,排队称重后,怀揣不足二百元的茨菇钱回到了家里。

回家后,父亲心疼地对我说: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啊!是啊,若无难处,又有谁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呢?

家乡的茨菇,栽种于酷暑,成熟于严冬。虽有苦涩的味道,但时常去尝一尝,也就感觉不到了。待到习惯后,或许会认为茨菇是一道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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