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跑出多远跑到哪里 都亮亮地走在它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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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对坐,呷一口清茶,聊几句闲话,在老柿树的阴凉里,在树叶对风窸窸窣窣、哗啦哗啦的描述里,这样的大暑日,是光阴值得珍藏的一处留驻。

井水清凉、甘冽,是父亲一早特意挑回来的。刚挑回的水,我们叫做“拔井凉”。小时候,伏顶子,烈日煮沸蝉歌、孩子们聒噪着“热”的时候,父亲就在赤裸的酱赤色肩膊上搭条毛巾,扁担勾起黑铁桶,肩头一横,吱扭吱扭去挑水。“拔井凉!”我们一哄而上,舀瓢水,咕咚咕咚仰脖灌,并故意让水洒出来,热气吱吱叫着,化成瞬间的清爽。

井水煮沸,茶在里面舒展开山野的清芬,漫溯到最初清露莹莹的饱满绿意。“喝吧,汗催出,身上就凉了。”父亲说。捉杯浅酌,旅途的劳顿,远路的风尘,溶释在家乡绿茶的山野气息里,沸热世事远遁,果然凉了。

青柿在头顶摇摇,茶杯大小了。一旁的枣树滚珠溅玉,碎碎地闪射着阳光。丝瓜撵着藤蔓的脚满墙跑,绿玉缀缀的样子;丝瓜花窜到显眼处,灿灿黄着,幽幽香着。院里绿黄丝瓜墙,门外空地是拉瓜的领地。藤蔓带着绿手掌的叶子到处开拓疆域,拉瓜骇得四散逃逸,圆的长的、直的弯的,墨绿的、苍绿带白条纹的,你随便追到哪一片绿叶下,探下手去就能捉到一只。加上老石墙头一只迈着四方步从容路过的猫咪、青瓦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就是家的样子。

“我去掰苞米你带着。”父亲说。

“我也去。”

“热。你受不住。”

我当没听到。

父亲扛起锨,锨柄靠锨头处撅起一只圆篓。

“闺女回来啦?”

“掰苞米给闺女捎?”

一路上叔叔大爷大妈婶子跟我们打招呼。树荫里、门楼下、墙影里,他们摇扇拉呱,谈着村子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事情,说着外面世界的新闻旧闻。也有叼着旱烟摆开石子下土棋的,有笑闹着甩扑克的。热心的大妈摘了自家院里黄瓜、煮了新鲜玉米拿来分吃,瓜果玉米的清鲜甜香在风里隐隐现现。他们也会拦下卖瓜的三轮车和小货车,你一块我两块,搬个西瓜沉水桶里,聊得口干了凑一块唏哩呼噜吃起来。年岁大了的农人,炎炎暑日可偷得一段闲暇时光,用家长里短补缀乡情,用你来我往绵延民风俚俗。他们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构筑起精神层面的村庄。

我周身浸在汗水里,布衫黏黏地贴在身上,脸上流着小溪流,果然是热。热气团和风、泼喇喇的阳光、“热啊热啊”的蝉鸣,把我紧紧裹在里面。不过农村的热跟城市的热到底不同,它的根部脱不去泥土的微凉,是触摸得到的亲切。

“六月不热,五谷不结。该冷冷,该热热。”父亲说。农民总是最接近地理和天道,因为他们不会研究总结,而天意的东西是显而易见的,所有的农谚都是真理。繁盛果然聚结在“大暑”的大热处:成排连行的玉米阵秸秆坚挺,红缨飘飘,青玉米棒子鼓胀起来,玉米粒正在生面饱实;谷穗低垂,日渐沉重,麻雀叽叽喳喳考量着它们的成熟度,准备择时下嘴;花生叶蔓铺满一地,泥土里孕着甜润多汁的果实;层层叠叠的地瓜叶掩盖着地瓜撑破地垄的预谋。所有的庄稼都茁壮苍郁,是盛年的样子。

父亲挑选长得秀挺、饱胀度适度的玉米掰下。它们将是父亲一年一度捎给城市的信,信里写满密语,关于泥土和村庄、关于节气和天道、关于亲情和乡愁。父亲每年要捎出很多这样的信,我每次都拿不动,它们那么重、那么重。

母亲的新麦火烧开得膨膨的了,碗口和碗底轧了印子,面饼便有了火烧的经典样子。装锅,烙火烧。我抱一怀新麦草进来,拖过马扎,点火。麦草哔哔剥剥地响,火苗呼呼舔着锅底。

“一边去。”母亲抢过风箱拉杆,“热坏你!这烧法也得糊锅。”

我抹把汗,再抹把,蹲灶前看母亲烧火。小时候,我最喜欢看母亲烧火。烧一会,母亲扒拉出两只蚂蚱给我;再烧一会,掏出一小把黑了壳的花生。冬天火烧得大烧得多,就有烧土豆烧地瓜吃了。我蹲火光里吃,吃得满嘴灰,母亲在火光里笑,那是一天里最宁馨的时刻。尤其冬天,风刮得门咔哒咔哒响,屋里火光耀耀、蒸汽袅袅,小老屋就显得特别厚实暖和。

“热死了!”我跳开去,咯咯笑,母亲也笑。母亲不热,我冷的时候她也不冷。

小火慢慢地细细地烧,烧烧停停,火烧翻个,再烧。蒸汽带出一波一波的麦香,火烧熟了。焐焐,揭锅盖,蒸汽腾起,麦香蛋香填满了屋子。

“这几个,你带去,打的蛋多。”

“火烧比馒头能多放几天。”她防我拒收的小心眼暴露无疑。

再炉一锅饹馇金黄的豆角炉包。

大暑日,忙活半天,烧两通火,大汗淋淋却不说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太太,是静守村庄回收我的疲累委屈、还原我的童心和欢笑的我的母亲!

吃得肚圆,我懒得动了,铺开陈年的玉米皮帘子占一树荫凉,躺到习习小风和如雨蝉歌里。恍然看到儿时暑日,母亲坐在蒲团上,笑意盈盈打帘子。她接过我递上来的洁白柔软的新鲜玉米皮,扭一扭,绕一绕,手指勾上勾下,几股麻花状的玉米皮就搭连成互相叠压、纵横交错的纹路了。收音机在一旁讲着评书,父亲远远地吧嗒着烟袋锅子。丝丝缕缕的艾草味儿随风飘荡——父亲挂起艾草绳点着了,我最怕蚊虫叮咬。

艾草香里我恍恍惚惚地睡去,睡梦里是暑气渐消的阴凉村庄。在我远方的怀想里它是一只会画圆的镁光灯,无论我跑出多远,跑到哪里,都亮亮地走在它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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