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就这样执着地 坚定不移地总是在路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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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走过来了。大嘴是一个长着漂亮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衣着不很邋遢,个头高大,迈着潇洒的正步,昂首挺胸,眼望远方,目不斜视地从街上走过来。行人、车辆、繁华、喧闹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屑一顾,他只是朝着自己心中的目标走去,目标是哪里,谁也不知道。

大嘴是个精神病患者,姓什名谁,少有人知,“大嘴”是人们对他的昵称。

这位大嘴总是走在路上,从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从不注意任何人。你若喊他,他会很快转过脸向你走来,站定在你面前,挺着腰板,不说话,望着你。这时候,你会看到他的眼神,坦然,直率,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每当我遇到他从面前走过时,都会停下脚步,目送他的身影。我甚至感到了他那望向远方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向往。远方是什么?也许那才是藏在他心底无法破解的秘密。

有时候也会在周边县市遇到大嘴,熟悉的人会和他主动打招呼。吸烟的,会给他掏一支烟,还会把火打着给他点燃,那样子就像对待自己的老板,有的干脆把一盒烟都给了他。如果正在路边摊吃饭,看见大嘴过来了,说不定还会喊着他:大嘴,过来,整一碗。那大嘴,也不客气,过来坐下就吃。

大嘴就这样执着地,坚定不移地总是在路上走着。总是以不变的步伐,总是以不变地望向远方的目光。走过春秋,走过冬夏,走得精神抖擞,走成了这个城市家喻户晓的名人,走成了这个城市另类的名片。

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对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说不上喜爱,起码不厌恶。也许是从他的身上大家感受到了一种我们这些正常人缺少的什么;也许是他身上保留着一种我们原本具有的却又丢失了的本真。人们用人性中的善良在传递着一种美好的善待,从心理上习惯了他,包容了他,人们亲切地喊他“大嘴”,还有喊“大嘴哥”的,像是老朋友。

人们说,此类型精神病人叫“文疯子”,是不伤害人的。然而,有另外一种精神狂躁型的“武疯子”就不是这样状态了。有掂刀的,有拿棍的,见人就打。打了就打了,因为法律不约束精神病患者。街市头上,再痞的货色,遇见这样的疯子,也不敢招惹,躲得远远的。

乡下老家,有一个年轻人,时常随手找到一块砖头,狠命的用力向远方扔去。好在,他似乎并不专门打人,他扔砖头的地方总是没人的空地。人们说,这娃的心眼还没有“疯实”。知底细的人説,他是因为那年高考落榜精神受了刺激才落下的病。

日常生活中,“疯子”并不少见。街头,村道,公路上,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偶遇这样一个人。或男,或女,有赤身裸体,有蓬头瘘面,有怒目圆瞪。要么独说独念,嘟嘟囔囔;要么慷慨激昂,大声演讲着谁也听不懂的内容。对于这些形形色色的“疯子”,人们往往都是避而远之。

对于精神失常的人,人们有一种神秘感,对于他们那些反常怪异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不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一种思维状态。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走进了一家被人们称为“疯人院”的精神病医院,近距离地接触了那些“疯子”们。那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地方,有着严格的探视制度。当医生按动密码,那扇厚重的电动铁门在面前无声地打开的时候,我似乎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二十几个病人,身穿白底蓝条病号服,开会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走廊的大厅里,当我出现的时候,像是有人喊了口令,他们的脸齐刷刷地朝向了我。当一下子被那么多“疯子”的眼睛盯着看的时候,我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脚步。医生笑了,没事,这里是普通病区,都是轻病号。

医生带我转转,遇到一位即将要出院的年轻病人。我问他住院多长时间了,他说有俩月了。我问他治好了吗?他答,差不多。我又问,怎么才能证明你治好了呢?他有点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我是精神病人。这位青年脑子很清醒,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书名是《精神病患者的类型划分》。

医生告诉我说,精神病人一般都不承认自己是病人,承认有病,那就是正常了。这个青年人是大学生,因情所困引发的”间歇性精神障碍”。犯病时,总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是公司大老板,拥有一栋办公大楼,有一个团队,见人就会滔滔不绝的谈论自己的项目和宏伟计划。医生经常和他沟通,他也能准确的回忆起自己发病时的思维方式,这对医生临床很有帮助。他也很配合治疗,为了加强对自己病情的了解,还专门阅读一些精神病专科书籍,因此取得了很好的治疗效果。

病房里的活动空间很宽敞,有小卖铺、阅读室、乒乓球室和台球室。吃的零食、喝的饮料,日常用品,应有尽有,简直像是一个住着一群特殊居民的社区。医生介绍说,每天的饭菜也是做得不重样,想吃啥有啥。精神病治疗和一般的疾病治疗不一样,只要能够愉悦身心,利于康复,就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甚至你想住到外边宾馆里去,要专医特护也行。当然,收费也相应较高。

大厅里,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正在播放着节目。散乱着一群病人,有的在瞪着眼看电视,有的在专注看书,有的在低头散步,有的在望着天花板发呆。病人似乎都很安静,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但我发现很少有人相互聊天,擦肩而过时,都是旁若无人,连眼神也不撒你一下。医生告诉我说,在精神病人眼里,自己是正常人,别人都有病。因此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就是不屑于理睬对方,能聊天沟通了,那就是病治好了。

这人的大脑,像是一个复杂的线路板,稍微有点毛病,就会出现错乱。经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呢?不得而知。医生也只能通过现代科技的影像所反映出来的大脑图形来根据经验猜测、判断。然而,我在病人们写在住室墙上的字里,却看到了他们流露在上边的心声。这是医院鼓励病人用来抒发情感缓解压力的方法。

一间住室,四面白墙,写满了铅笔字。有的字体还相当漂亮,写得龙飞凤舞:“不是我错了,是这个世界错了”“成功只剩最后一步”“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妈妈,我想回家”“我要改变整个世界”“一群傻逼,不知道天大还是地大”……

这些病态思维下的语言表达,显现出病人存留在大脑里属于自己的“警句”。我仔细看下去,竟被这些简短的疯言疯语所打动,我似乎窥视到了这些“疯子”们内心的情感世界。我不禁有点感慨:这每句话的背后,都曾经有一个和我们一样正常思维的大脑。这每句话都是隐藏在这些病人内心的真实。这些话里潜在的内容,也许就是导致思维走向死角的原因。

就在我观看墙壁上铅笔字的时候,进来几个病人,一下子围着了我。医生说,没什么,来了生人,他们也会围观。你不是想了解他们吗?正好。

医生有事出去了,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七八个精神病患者围着,还是有点不自在。但他们看起来很规矩,我坐在椅子上,他们围成一圈,一律盘着腿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我微笑着审视他们,和他们点头示意。然而,他们个个都是面无表情,似乎对我毫不在乎。但他们并不避讳我的眼神,大睁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我的目光。

一位30多岁的年轻人凑过来,神秘地小声和我说,要用我的手机。他伸着手,眼神里有一种强烈的祈求,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这时候进来一位医生,他赶紧缩回了伸出的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医生过去了,他又伸出了手。我问他,你给谁打电话?他说,老婆。号码多少,我给你拨。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数字。

我给他拨通了电话,一个女音传来。他接过电话,语速很快地说:老婆,快来接我。不是一号,不是二号,不是三号,不是四号,是-……“是九号”。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年轻病人打断了他,接嘴替他说了出来。

周围的病人们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打电话。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打电话了,他看了那位接嘴的病友一眼,赶紧对着手机说:对,老婆,是九号。我要回家。

这时一个医生走来,他立马把手机还给我,坐直了身体。医生也没制止,只是随便说,九号,又在给老婆打电话是不是。他挺直身子,坐在那里,像是一个老实的小学生,也不回答医生的话。我接过电话,电话还没断,听到电话里有一个女音还在说着:好,好,我知道,你是九号,就是九号,我记住了,小柱子,听话,挂了吧。“小柱子”可能是妻子对丈夫的爱称。

电话挂了,里边传来嘟嘟的回音。电话那端的女人,也许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电话,那声音的温柔里充满着心酸和无奈。

一个原本好好的家,夫妻俩,曾为家有着多少美好的憧憬和奋斗。然而,丈夫病了,得的是“疯病”,家破碎了。丈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妻子独自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牵挂和忧虑中,过得该是一种多么令人心碎的日子啊。她能坚持多久呢?我不由得暗自感叹。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他通了电话,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好像很满足的样子。也许,他正沉浸在等待老婆来接他回家的幸福想象中。尽管,他大脑里某个系统发生了异常,很多事都忘却了,但他忘不掉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老婆,他记着还有一个家,他想回家。家,顽强地固守在他病态的思维里,那是疾病磨灭不掉的印记。

我站起来,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喊了一声:“小柱子”,他直勾着眼看我。在我和他双目对视的那一刻,我明显地感到他本来呆滞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跳跃了一下。那会是什么呢?是微弱的正常情感在他内心深处的复活?亦或是那熟悉的称呼唤醒了他大脑中隐约的记忆?

医生介绍说,精神病患者都有自己难以排解的心结,发病之初,及时关爱,就会发现他某一方面有反常现象。也许是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习惯的改变,一个轻微的表情。这时候,只能说是心理疾病,及时给予排解和爱心治疗就会阻止病情发展。发现越早治愈率越高。

由于我们的家人缺乏这些知识。甚至歧视、躲避、嘲笑,或者家人从心理上去否定、不愿接受,有的还求助于巫婆神汉、求神问卜、结婚冲喜,种种误解和偏见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使他们很难重新回归社会。

医生还告诉我说,现在精神病患者日益增多,而且有年轻化的趋向。为了使人们更多的了解有关精神病的知识,这个问题引已起了全世界的关注,每年的10月10日定为“世界精神卫生日”。呼吁全社会关注,多点爱心,多点同情,多点理解,就会减少很多这样的病人,就会避免很多人生的悲剧和家庭的破碎,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美好。

我结束了这次特殊的探访,走出病房,背后的大门无声地关上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外边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路边青青的树郁郁葱葱。眼前的闹市,车来人往,一片繁华。然而,那些木然的目光,那些写在墙上的心声,那个盼望回家的小柱子,不断在我脑子里回放,挥之不去。我回头望望医院的那所大楼,绿色的墙体,似乎在象征着生命的重生。我默默祝福这些精神病患者早日康复,回家,回到亲人身边去。

我又想起了大嘴。大嘴的病因是什么?他有什么心结呢?我真的希望他也能来这里接受治疗。也许,有一天,经过治疗的大嘴真的恢复了健康,他走来了,不再是那样的对周围一切茫然无视,他会找回他的记忆,他会告诉人们他每天行走在路上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理促使。他会咧着他的大嘴笑嘻嘻地和人们打着招呼说:谢谢你们大家对我长期以来的关爱。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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