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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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情感口述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就被公社抓去进了学习班,然后被关进公安局。主要原因据说是和某某反革命集团有勾结。
本以为父亲短时间就可以出来的,谁知这一进去就是好几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由于母亲不善于务农,全家又有五兄妹,最大的大哥也才十五岁,家里已经穷到吃了上顿无下顿的窘迫境地。
由于粮食的严重短缺,头上的两个哥哥每天早上都要上山去挖蕨根,拿回来用石磨碾成渣渣混在少许的玉米面里做饭吃,唯一的菜就是蔬菜蘸辣椒水,有时甚至几个星期也见不到一滴油,更别说肉类了。那饭几乎粗糙得难以下咽,但当你饿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又能怎么样呢?
那时母亲就负责坡上的劳动,两个哥哥就负责挖蕨根,砍柴、做饭。我就负责看牛、打猪草。回来以后帮助哥哥们一起煮饭、煮猪食,把猪喂了以后,我们分头给父母送饭,才去读书。
那时学校每天只上五节课,上午三节,下午两节。我每天几乎都是中午才到学校,只能上到下午的两节课,因为迟到要被扫地,我成了班上的迟到大王,也成了班上的扫地大王,几乎整个学期我天天扫地。
由于母亲要种植坡上的玉米,田间的稻谷,承重的体力活让她心力憔悴,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关爱我们的生活了。

在父亲进学习班的日子里,我就专门负责给父亲送饭,父亲每次从窗口接过我送的饭,都要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拭他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他就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才开始吃饭。父亲在学习班呆了三个多月就进了公安局,据说是他不老实交代严重问题,被移交到公安局去了。在他被移交到公安局的头一天,我依然去给他送饭,这时的父亲黝黑的头发已经些许斑白,消瘦黝黑。他伸手来接我递给他的饭,他的手既颤抖又哆嗦,好不容易才把饭接住,他接过饭,没有转身去擦拭他的眼睛,而是怀着一种自责与歉疚的眼神看着我,随着他把饭放到一边,蹲在地上抽泣起来,我并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我也含着即将流出的泪水离开了他的视线。
父亲到了公安局就不需要送饭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家里的境况越来越穷困。母亲已经筹不出钱为我买一件换洗的衣服,我身上长满了虱子,每天在放牛的时候就脱下来找,每天要找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虱子,但虱子依然还是那么多,总是找不完。
在学校里已经没有同学愿意和我同桌了,他们受不了我身上发出的那股汗渍酸臭味。在强烈的自卑感的阴影下,我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任何同学讲话,老师也从来不会提问我或批评我,在老师和同学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的人。

时间就在这种沉闷与虚无中过去了半年,丝毫也没有听到父亲要出来的消息。放寒假了,村里组织了花灯表演,去参加跳花灯的人可以领到二十至三十元钱,组织者们看到我衣不蔽体的样子,就叫我去参加跳花灯。我毫不犹豫就参加了,跳花灯的时间为半个月,从大年初一跳到十五。每天从下午五点跳到凌晨两三点左右,挨家挨户的去跳,每家跳半个小时至一个小时。每天晚上跳到十二点左右的时候,瞌睡已经快要让我崩溃的地步。但看在那二十元钱的份上,我只能要紧牙关坚持下来,实在忍不住了就舀一瓢冷水浇在头上,虽然水很冰冷,但感觉自己又清醒了许多。因为在家里,母亲每个星期只能给我一毛钱,这二十元钱对我来说就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在那个年代二十元钱可以买到一套新衣服了。
有一天晚上,已经凌晨两点过了,但还有几家没有跳完,我们还得坚持把那几家跳完才能收工,强烈的瞌睡感让人变得昏昏沉沉,走起路来也是飘飘浮浮的,难也控制,在过一条不板桥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河里, 全身被冰冷的河水浸湿,一行的大人们慌忙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放到河岸边休息,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就在他们把我拉起来的过程中,我居然睡着了。因为这样的寒冷和来势汹汹的瞌睡比,都显得微不足道。我梦见我就睡在我父亲温暖的背上,还听见他轻轻哼着儿歌,仿佛又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汗味。我就在这样的温暖而安全中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就坐在我旁边,把我昨晚打湿的衣服放在炕蓝上烤。我昏昏糊糊地问道:“妈,父亲回来了吗?母亲没有回答我,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母亲站起来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你昨晚发烧得很厉害,花灯就不去跳了!唉,都怪我没本事,没有------照顾好------你们------!”她一边说着一边抽泣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哭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她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哭得那样的伤心与无助。
我休息了一天,还是坚持去把花灯跳完,我也终于领到了我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二十六元。当我告诉母亲我领到工资的时候。母亲说我可以任意支配这笔钱,我买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我终于有了换洗的衣服,我终于可以穿着干净衣服去上学了。后来每年寒假我都会去跳花灯,暑假就去给道班(专门负责维护公路的机构。)铺路,八毛钱一天,整个暑假天天干,可以挣到三十多元钱。有了寒假和暑假这五十多元的收入,我每年都可以买两套新衣服,和两双新解放鞋,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到了冬天我也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只能够穿一双单薄的、妈妈做的布鞋,由于布鞋的底是废布做的,不能防水,而冬天又是一个漫长的雨季,所以整个冬天我的鞋和脚几乎都是湿的,每天脚被冻得瑟瑟发抖,脚后跟被冻得乌紫,还开了很多条裂口,整个冬天都在流血。

到了第二年暑假,我那铺路的唯一的工作也被别人取代了,因为道班上来了新的班长,把这个职务给了他的亲戚。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村里有几个人在县城砖瓦厂出砖。就是把烧制好的红砖从砖窑里取出来堆码好,对工人不限年龄,每天勤快一点可以干几元钱,我没有过多考虑,就和村里的大哥哥们到砖瓦厂出砖去了。那年我十四岁多。
砖瓦厂的工作非常辛苦,每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砖窑里的温度有四十多度,还没有完全冷却的砖块大概有一百多度,有时从砖缝间滑落的砖灰还带着火星。手里用来夹砖的夹子也会被高温的砖烤得滚烫,带着厚厚的手套也坚持不住多久。过不了一会就要把砖夹子丢到水里降温才能使用,砖窑里的灰尘特别大,每天干完活就成了一个灰人,分不清谁是谁。
虽然工作这样辛苦,但我对这项工作还是非常满意,因为我每天也能挣到三四元钱。
可是干了十多天,我生病了,我满嘴长满了脓疮,不能吃饭,连喝水也很痛苦,工友们把我背到医院去看,医院给我检查、开药,花去了我所有的工资,过了几天我的病情依然没有一丝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工友们再次把我带到医院,又开了些别的药,还帮我垫付了几十元的医药费,可是病情依然越来越严重,工友们走路去乡下通知了我的妈妈,可是妈妈由于事务缠身,两个哥哥又刚刚出门打工了。所以就没有人来管我。工友们都去干活了,我就这样孤零零的躺在工棚中的硬木板床上,听着外面知了烦躁的叫声。我伤心极了。我的病情恶化到已经不能吃下一粒饭,只能喝下一些水。

时间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中一天天过去,嘴里的脓疮越来越严重,不但疼痛,还散发着恶臭。工友们由于受不了我疼痛的喊叫和浓臭的气味,已经搬到别的工棚住去了,由于几天没有吃饭,我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开始想到了死亡。我想这个世界已经把我遗弃了,也许我会在这个工棚中孤零零的死去,我平时也很惧怕死亡,但在那一刻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死亡的恐惧。我感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多余的人,老师不喜欢我,同学也不喜欢我。工友们也嫌弃我,甚至我走在街上也会被别人吐口水,(由于有一天砖瓦厂停水,我下班以后没法洗澡,就一身灰尘地跑到城外的水沟里去洗澡,在路上就遇见几个年轻人朝我吐口水,嘴里还骂了几句:你看这个拿抓娃儿,死农民------)我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越想越感到这人世间已经生无可恋。我没有想到哪怕有一丝丝的快乐与幸福能让我继续活着。而且嘴里传来的强烈的疼痛已经让我生不如死。
我看到煮饭的灶上放着的菜刀,我想与其这样痛苦地慢慢死去,还不如痛快地一刀就结束了这人世间的痛苦。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抖抖索索地向菜刀走去。我走了两步就因为无力倒在地上,我又继续向菜刀爬去。此刻菜刀成了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
我听到咿呀一声,门突然开了,门外的阳光晃得让我睁不开眼,我努力朝门口望去,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仔细辨认,终于认出那就是我多年未见的父亲。父亲二话没说,就瘸着腿飞快地跑向我,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失声痛哭道:“三儿,我来晚了,都是我不好,让你吃这么多的苦--------”他把我背到背上,一直小跑到客车站,上了去乡下的客车,到了乡下后,又背着我走了几公里的山路找到一个老中医,父亲几乎是带着哭音向老中医描述了我的情况。他几乎要跪下来恳求老中医一定要把我救活。老中医产看了我的病情,他说这种病叫口疟,他是有很大的把握把我医好的。给我开了一些药,给我口服,另外又开了一种药让我一直含在嘴里,那我我就住在老中医家观察病情,父亲就一直陪在我身边,他一边熬了很稀的稀饭喂我,一边告诉我他是多么的内疚。第二天我的病情明显好转了,我开始和父亲谈论一些事情,
父亲告诉我,由于政府有新的政策出现,在新的政策下他已经平反了,所以就提前无罪释放了。过了几天我的病就完全好了,虽然我可以自己走路了,但父亲说我身体虚弱,还是把我背回了家,我趴在父亲温暖的肩上,感受着他的汗味,我仿佛从一个狂风暴雨的野外回到一个温暖的家里,此刻没有了那些突如其来的恐惧笼罩着我的身心,父亲的出现,带给我活下去理由和对新生活的期望。
父亲出来以后,腿虽然瘸了。在新政策的鼓励下,他还是坚强地带领我们一家慢慢地走上了致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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