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河流从村落之间 从低低的山峦的缝隙里静静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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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江南温润,妖娆,柔软。没去过江南,没到过沿海。踏入浙江,既到了江南,又到了沿海。最妙的是,在这儿同时又感受到了古运河的神韵。“京杭大运河嘉兴段”,七个字,把中国遥远的南北,砉一下,温暖在了古河道边儿上的这块标志碑上。似乎欸乃之间,京、杭两重天,就这么完美的融合了。

一条小木船轻快地摇过去,没有一点儿声响,像是没加拟音,没有完成后期制作的影像。它怎么能这样无视小桥上的外来客呢?

日落昏黄。小桥上,河堤石板小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目光只要不超过运河两岸一百米,都会让你感觉到人在吴冠中江南水墨小品的画框里。选好了背景,央求一位过路的大叔帮忙拍照,老人家点点头,满脸都是笑容。拍完,点开图片,端详了一下,把手机递给我:“拍高了,我再帮你拍一张,不带那幢高楼,好不啦?”谁好意思拒绝呀?!

老人融入人流。耳畔,江南软语,轻轻振荡。这个时间段,多数人都应该是饭后出来散步的,他们迈步的幅度,迈步的速度,明显的高于我们这些个外来的北方人。相熟的迎面碰见,对视一笑,少了北方人的嘘寒问暖。猛然间悟到,那只悄无声息,轻快而过的小船,必定也是把小石桥上的外乡人,当作故知,当作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

南湖边儿上,一幢幢飞檐高挑的仿古建筑小巧而不失沉厚,小茶馆,小酒店,小戏楼。最令人惊讶的,是那些酒店饭馆儿门口的招牌,上面写的居然是“某某稿荐”。“稿荐”,多么古朴的一个词呀!自以为知道不少传统文明的我,在稿荐跟前,哑口无言了。印象中,江南,沿海,摩登时尚得不得了,酒绿灯红,一溜的新潮与洋气。不成想,在民族文化传承与积淀相对深厚的北方已经渐渐忘却了的这两个词,却在江南精神抖擞。

《说文解字》里说:“稿,秆也。”也就是说,稿在古代最初指的是谷物的秸秆。古代帝王四时郊祭使用的席子,一般用谷秆或稻草编织而成,称为尘席,现在叫草苫。《礼记·礼器》:“莞簟之安,而稿鞂之设。”孔颖达注疏:“稿鞂,除穗粒,取秆稿为席郊祭,不用莞簟之可安,而设稿鞂之尘席,亦修古也。”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帝王们郊祭的时候,摆设祭品,不用竹席,而用成本最低的草苫,这是在传绪远古时期帝王的朴素节俭。荐,动物能食用的草。泛指草。在古代汉语里,荐与稿连用时,义项之一就是草席。实际上,荐后来是指铺在草席之上的一种圆形或方形的草垫,较小,仅供一人跪坐。推荐最早的意义即是把尊贵客人的坐垫推放到上位。

稿荐作为一种礼器,也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使用,家里来了客人,招待宾朋宴饮的时候,人们也会在地上铺设,以示对来宾的尊重。主人把盛了食物的盘盏摆放在稿荐中间,人们分宾主在稿荐上跪坐。这在出土的汉代古墓壁画中可以得到验证。直到现在,广西云贵及两湖,一些民族气息较为浓郁的乡村,侗族同胞的婚嫁宴会仍然保留了这种席地而坐的习俗。苗族老乡们六月初六的“蹲汤锅”,跟这个相似。

古人习惯于铺设稿荐招待宾朋,久而久之,人们就在生活中用稿荐指代酒宴。专门用于招待来客的饭馆酒店被称作稿荐,顺理成章。现在,招待人们饮宴的场所大多被称为餐馆酒店,酒店餐馆被称为稿荐,在江北确实没有。在方言中保留稿荐“草苫”这一原始意义的,也仅见于河南南阳西南部的一些地区,只有这一带的乡村里,人们把草苫称为稿荐。

在湖边稿荐吃过晚餐,刚出门,就有两个人迎上来搭话:“师傅,需不需要代驾啦?合理收费,到站给钱!”虽然没有车,对于两位老乡的热情,我们只能满心欢喜的说声“谢谢!”

作出了诗词赏析大成之作的海宁王国维先生,英年早逝,刚满五十岁的时候,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坊间传闻,老先生有可能为清廷殉情;有可能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影响而厌世;有可能与常年借住的亲家罗振宇的矛盾升级而羞惭。两年之后,陈寅恪先生在为王国维纪念碑撰文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代士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那种见了皇帝不磕头的清硬风骨。陶潜,竹林七隐,陶弘景,不胜枚举。屈老夫子也曾经说过“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因而,陈先生之说,言之有理。

中原及其以北的城市,虽然已经不像十年前那样,晴天一身土,下雨两脚泥,但在这个时候,十一月初,西风或北风乍起,浮尘不接踵而至的话,那就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感觉特别意外了。海宁微风习习,却不见浮尘。那是江南的水润滋养了绿色植被,植被反过来又涵养了水润,水润之下,尘自然就浮不起来了。古人说,甚嚣,尘上。海宁是安静的,临街的铺面,没谁用现代化的音响制造关注。在北方的小城镇,也不管那动静与自己推销的商品搭不搭,店家每天必定把音响调到最大分贝。海宁不嚣,尘当然不上。王国维先生字号静安,一辈子埋头做学问,著作等身,与世无争,跟 海宁这座城的性格绝对的搭。我辈没有理由不相信,王先生早已魂归故里,在海宁,静安。

秦山,植被葱绿,阳光柔和,一点儿也看不出此刻中原那种冬的气息。路人单衣,拖鞋,有的甚至还穿着短袖衬衫。主人在房前的橘树上,挑选着向阳的果子。黄橙橙,皮外似乎也满是汁水。橘瓣入口,感觉仍然带着橘树的体温,除此之外,口味上似乎无异于中原转贩自两湖以及赣江的橘子。“再晚两天,气温低到八九度,早上摘个橘子吃,凉!甜!爽!像喝冷饮!”主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手一划拉,指向房前屋后、稻田埂上的橘树。背阳的,隐藏在枝叶之下的橘子,萌萌的,黄中透绿。老乡的话肯定是对的,在中原,初霜的秋梨,叶子落完依然高挂枝头的冬柿,带露采摘,那口味儿…… 我估计,绝对不输给江南水乡的八度品橘。

王羲之在《奉橘帖》中说:“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以右军的说法,品赏柑橘的绝佳时机应在霜降之后。简单的一句话,早早的就赚足了观者的口水,谁还能老老实实等到霜降呢!再说了,这么温润的秦山,霜何时才能降?秦山的橘树上会有霜么?大概是凉凉的露吧?

“大家都坐稳了哈!”随着艄公一声喊,游船左右稍大幅度地摇摆了一下之后,稳稳地驶离了东栅码头。两岸已经掌灯。艄公很健谈,一路按景区设计的解说词讲解着景观和沿岸的人文典故。大脑中过滤到的信息,只有白天路过的财神湾186号,木心先生的高足陈丹青告诉大家,先生洁净清苦高贵的灵魂回来了。

“您是这本地人吧?”“不是不是,我福建来的。”“在这儿摇船,一趟能挣多少钱呀?”“十五块。每摇一趟,我们抽十五块。”“按算的话,你们抽的不多呀。”“是的,平常一天一二百块,旅游旺季的时候多一些。”

“今儿要是不下雨就好了,两边儿的景致都能看清楚了。”有人遗憾。“欸(ei),老乡,你这话就不对啦!来乌镇要的就是这种雨雾濛濛的感觉啦!哈哈,有人想要雨雾,还求之不得呢!对不啦?”

钻过一座小桥,艄公提高了嗓门儿:“马上就到码头了,各位老乡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上岸!”就在弃舟登岸的一刹那,艄公指着码头上的员工积分器,笑呵呵地说:“老乡们觉得这趟服务还可以的话,请给我打个‘满意’啦!”

车票上的信息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趟旅行该结束了。回想起前天莫干山下匆匆一过时,瞥见路牌显示,此处西行就是安吉。百年之前的那位形容冷峻却艺术火热的“一月安东令”,那个“寒酸尉”,少了我等草芥的朝拜,会不会有些许寂寞呢?想过之后,立马否定了自己的自作多情,以吴昌硕先生诗书画印四绝的定力,以老先生于传统艺术的执着,老人家的追求,绝不仅仅是为了百年之后供人瞻仰。或许,冥冥之中,老人此刻正在收拾笋干儿,准备下酒的小菜,哪有工夫顾及熙熙攘攘?

从车窗往外望,一条条河流从村落之间,从低低的山峦的缝隙里静静流出,汇成大的河道,依然波澜不惊。一路北上,不时能看到河流及河面上的船儿被抛在身后。看着,慢慢地就明白了,在江南,水也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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