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最忠实可爱的动物是牛状元、鸡榜眼和狗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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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童年时,我最初见到那头牛,其实是非常害怕的,它是一头公牛,是包括附近生产队在内的唯一让我和小伙伴们害怕的牛;它脾气暴躁,眼睛很大,只长着一个十分锋利的磨得光亮耀眼的独角。

我们对这头牛的害怕,深深源自于它过去的辉煌战斗史和人们对它的勇力的无限崇拜。大人们都口头传说,它曾经挑战过整个大队的公牛,也就是参加了四川省涪陵地区石柱县西沱区坡口公社活水大队公牛巡回“角斗联赛”,获得过冠军,且无一败北,由此获得“大黄”这一荣誉称号。当时乡间放牧的几乎全是儿童少年,可以挣得微弱的工分,帮大人聊补一下家用,只有“大黄”由一名五十多岁的农民放牧,原因便是队长害怕它无故伤人。乡里人开垦土地太多,生产队附近的山只剩下山顶还有一点绿色的树林,像农人戴的一副瓜皮帽——牧童们有时无处放牧,那位年长牧人便会带着我们,到更远处的大姑坡丛林去。大姑坡是三座小山汇集的无人居住地,与我外婆家的天顺大队相邻,那里也有许多牧童牵着牛到这里放牧。刚开始公牛们还能和睦相处,后来便开始互相斗殴,“大黄”是高手,大约知道自己角力重,怕伤了别的牛,总是对这些斗殴不闻不问。然而,天顺大队的公牛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它善良好欺,都主动向它挑衅对它进行群殴。最终,狂怒的“大黄”忍不住发起威来,一路狂奔,将七八头公牛打得落荒而逃,但它仍然余怒未消,盯住那头最先欺负它的公牛,硬是将那头倒霉的公牛逼下了山崖,侥幸的是对方只断了两条腿,从此只成了残废——而“大黄”因为临时急刹迅速改变了方向,强大的惯性让它的右角被崖边的巨石狠狠撞断。

从此,“大黄”那只被折断的牛角,就成了最好的荣誉象征,仿佛是用钢印盖下的一张铁板钉钉的证明;而“大黄”的外号,也变成了“独角王”,但我始终喜欢它的原名。所有知道它角斗史的人见到它,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甚至有人建议将它出售到长江边的万县地区忠县复兴场屠宰场——但是,它确实力气很大,耕地能当两三头牛使用,最终这个疯狂的建议便搁止了。

1981年秋天,家乡试验土地承包到户,生产队的牛被重新分配,经过抽签决定,“大黄”被分到我家。跟着父亲去牵它回家的那天下午,我的腿始终有点发抖,我不知道,它在放牧时是不是会突然生气,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把我这个小主人顶到山崖下,让我受伤残疾,甚至让我丢失生命。在恐惧的支撑下,我决定先向它示好,用两把玉米面拌了新鲜青草、几叶蔬菜和一根胡萝卜,又加了一小勺盐巴,看着它吃得很欢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它的眼睛变得温柔了。

然而,我从没想到,它竟是如此的温柔,会让我抱着它的独角玩耍——虽然它会偶尔生气,比如在夜色未至前,如果它没有吃饱,就始终不会回家,用它的前蹄用力地抵住地面抗拒。但是,总的来说,它温柔可爱,即使生气也不会找我这个十岁少年发泄,它的肢体从不主动接触我——除非它偶尔高兴起来,用舌头舔舔我的手背。更为可贵的是,它或许知道小主人的家庭太穷,缺少劳动力种庄稼,一年的收成比较有限,所以除了在放牧的路上偶尔吃一两株新鲜的庄稼苗,从不像其它贪嘴的牛一样,总爱跑出放牧地去偷吃旁边的庄稼;仿佛生怕偷吃惹祸,会让主人家赔不起别人家的庄稼损失。

——至今想来,它的这种自律精神和自控能力,作为一般人尚且无法实现,它是怎么在心里树立起信念并始终坚守如一呢?每次牵着它到放牧地放牧,我都非常放心,不是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得热火朝天,便是拿着一本乡野难得借到的小说,陶醉于阅读的快感之中。

两年后,我到了离家九十里的小镇中学读书,一个月回家拿一次伙食费——“大黄”便由读小学的小妹照料、放牧。而我回家时,总会去看看它,此时必定已是下午或薄暮时分,它或在野外、或在牛栏进着晚餐,居然会停下吃草的嘴,用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一看就是两三分钟,只要我伸手去摸它的独角,它就会用舌头舔舔我的手背。

遗憾的是,1986年夏天,我考上师范后,就不得不与“大黄”忍痛永别。因为小妹也考上初中,家里无法筹集学费,多病无力的父亲便以无人照顾它为由,准备将它卖给来自长江边复兴镇的屠夫兼小贩。知道父亲的决定后,我从内心深处希望我从此辍学,但我辍的这个学,却是邻近许多家庭都渴望的荣誉,也是我将来衣食无忧的保障,最终,十五岁的我卑鄙地妥协了。

“大黄”离开的那天清晨,我最后一次抱着它的独角,四周仿佛万籁俱寂,它用明亮的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几乎成了它瞳孔里的一滴修长的泪珠。但最终它没有哭,反而是我哭了,我多希望它能淘气地用独角顶顶我,即便很痛也算是我的一种道歉,可是它没有,它不给我道歉的机会。很快,早起披星戴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的买主来了,在三十元钱的交易中,它被人生中最后的主人无力地出卖了。

买主牵它走的时候,它一定能闻到买主身上作为兼职屠夫身份的死亡味道。但它看了看我,用打喷嚏的姿态掩饰了自己的伤感,仿佛顺带点了点头,像平时到山坡放牧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夏日初升的太阳让四野逐渐清晰,我却只能看到它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看到它身边移动的树、草和炽热的阳光也越来模糊,最后,我只能挥动我的手掌,接住脸上淌下的几滴泪水;我像一只失去什么的孤雁一样,迅速跑到凉铺上,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但愿买主看在它力气很大的份上,让它继续下田耕作,因为我只希望它累死在春耕的田野上,让田边旺盛的鲜花青草、旷野蔓延的布谷鸟歌声陪伴它的葬礼。

它离开时走过的路,是乡邻们赶集的漫漫大路,我曾经无数次地走过。我不知道它走在这段旅途中会想起什么,因为这多半是年迈的它最后走的路。然而,我总是偶尔会想起它,甚至在我十七岁初次在《天津日报》发表散文拿到稿费后,我才知道,其实那一千六百字的文字登上雅堂后,竟然可以完全买下我心中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大黄”在我少年时的离开,让已经中年的我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城里人最忠实最可爱的动物,似乎是猫、狗、兔子和金鱼等等,而农村人最忠实最可爱的动物却是牛状元、鸡榜眼和狗探花。——和城里人不一样的是,牛、鸡和狗这些农村前三甲宠物,还可以是农村人在贫穷得无路可走时,用以换取金钱的一种廉价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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