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莼菜的唇齿游戏之间 我想起当年卖蜂蜜冰粉的那位土家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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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闻其名便觉清凉。十年前,盛夏,在解放碑附近的小吃街遇见一位土家妹子,说是来自冷水,当时就觉这名儿着实有趣。言语之际,举止爽利一笑露酒窝的妹子已把一碗润着花蜜的冰粉端到跟前。举起勺子滑入一口,好个甜爽冰凉,仿若山城一年中最为清爽的十月提前来临。“这蜜好吧?我们自家养的蜜蜂酿的。”妹子说。几个月后,小吃街封闭改造,土家妹子的小店关门了。据说,那妹子回了冷水。次年,自驾游兴起,山城人开始热衷夏季避暑,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冷水,渐渐出现在人们的言谈中。热爱生活的人厌弃了在空调房中艰难度夏。

数年后,我终于成行石柱冷水镇。

山间小镇。傍晚,迎面而来的山风,吹散了从山脚下携来的暑热。树梢晃动。晃动的树梢之上是天际。看不见晚霞,乳白的浅白的如纱的云层层叠叠,一面轻柔地遮住橘色的夕阳,一面随着山风在空中顽皮地幻化出各种图案,绵羊散步,白鹤飞翔……这样的云配着这样的天幕——满满的蓝,有深有浅的蓝,再巧的画笔也不好调和出这样富有层次的色泽。夕阳投下的橘黄打碎,散落衣裙。果然是冷水,烦躁一股脑在这里溶解。

栖息之处是土家的雕花木楼。木栏镂空,夜半的风便好悄悄潜入,掀起窗帘偷窥房中人。与风结伴的,还有淳朴直白的山歌——哥哥唱得好情歌,撩得妹子端出一杯好茶。

楼前花台里,是夕照之下繁华一片的大丽花。在我印象中,大丽花虽艳却不雅,与牡丹芍药玫瑰相比,像个丫鬟,人送绰号“地瓜花”。城里人家中很少养,它们常常落寞地开在农家院墙一角,人们不经意间瞄上一眼——哦,那里有一丛绿叶红花。可这里的大丽花,被土家人大大方方种在迎客的地方。先不说花开满满当当,花色之多——大红,粉红,橘黄,紫,橘黄间粉红,每朵花开盛的大小,竟与我在洛阳看过的牡丹相当,足一只海碗,以艳取胜的花儿也有了富贵之姿。花瓣整齐饱满,似阳光般发散开去。它们骄傲着,拇指般粗细的茎直立,半米多高,每一株都带着一众分枝。这种有巨大棒状块根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墨西哥,墨国人尊它国花。之前,我还一直不解,见惯奇花异草的墨西哥人怎会喜欢艳俗的草花,如今眼见这花也能大方富丽。

后来查了资料,大丽花天性喜凉爽,虽说8—35℃均能生长,却以15—25℃为宜;且喜半阴,阳光过强也会影响开花。在适合的地方,才能生得最大最艳最盛。这样看来,冷水自是大丽花的福地。那几天,我几乎处处可见它们娇俏大气的身影。很多散漫立在山坡野地一侧,与鸡冠花、指甲花们伴生,并没人刻意播种照料。

“那花好看,易得活,种得多就长野了。”当地人说。大丽花盛开的地方,几乎都能看见土家人叠叠摆放的蜂箱。

上午,盛开着大丽花的冷水沿路,时不时能看见售卖自家农产品的老人。他们蹲在路旁树荫下,摆出的东西很杂:两三个躺在竹簸箕里的西瓜,个头不大,也不知瓤子翻沙没有;几个小巧玲珑的金瓜,旁边的人说隔水蒸好吃,我私心觉得这么好看的瓜怎忍心吃掉,不如带回家作个摆件。可惜行程太长,携个易碎品到底不方便。还有堆在竹筐里的猕猴桃,比超市果店的小很多。“这是我们山里长的野生猕猴桃,好得很。”老人看出了我的疑惑。

“是特产么?”

“这倒不是特产,只是山里都出这个。要说特产,是莼菜,边上池塘里种的都是。”

我一惊。沿路池塘很多,一个连一个,我还纳闷着,水面倒是碧绿一片,竟没有伸出一枝荷花。敢情,池塘里浮萍一般又有些睡莲状飘在水面的就是莼菜?

莼菜大名,如雷贯耳。好几个江浙友人,在山城做客,每每饭桌上为汤菜论争时,总说:“要论鲜,还得莼菜汤,可惜你们这里没有。”

莼菜本是睡莲科莼属,一种多年生宿根性水生蔬菜。原产中国东南部,尤其以江苏的太湖、苏北的高宾湖,以及杭州的西湖等地生产为多。莼菜种源十分缺乏,限制了引种扩种,也使得它很稀罕。在中国饮食文化史上,没有一种蔬菜能像莼菜那样,获得古今骚人墨客的诸多赞赏。《诗经•鲁颂•泮水》记载道:“思乐泮水,薄采其茆”。茆,即莼菜之古称。后世之人所谓“莼鲈风味”中的“莼”,也是指的这个菜。

我靠近种植莼菜的水塘,细看。水面几乎被一片片状如睡莲的小叶所覆盖,太阳下,碧绿的叶子泛着油光。精华藏在绿叶下面,池水中有莼菜的幼叶和嫩芽。幼叶卷曲起来,形如梭子,外面包裹着厚厚的一层黏膜,摸起来极为滑手;而嫩芽只是莼菜叶尖端的一点点,黏膜更厚。一位土家老妈妈正匍匐着身体双手采莼菜,放到两个木桶里,大半天不曾起身。老妈妈告诉我,她手上的活必须加紧,莼菜成长的速度很快,三四天一过,原本卷曲的幼叶就会渐渐褪去黏液,舒展开来,如撑起的绿伞浮到水上,变得更大更漂亮,但食用价值却消失殆尽。

“莼菜本身没啥滋味,最大的卖点,就在于包裹在外面的那层滑溜溜的黏液。”老妈妈说,“这东西对水质要求很高,水是活水还要干净,底土肥沃。20℃到30℃之间是最好的水温。我们这里凉快,它才长得好。”

冷水有上千亩莼菜田,产出远销海外。滑溜溜的莼菜唤回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老妈妈的老伴在另一片池塘采摘,儿女在加工厂里忙碌。

口味浓重的土家人原先并不爱吃这红遍江南的极为清淡的菜蔬。数年过去,日子越过越好,他们也渐渐喜欢上了作伴的莼菜。大量产出的莼菜成了乡村家庭中的常见菜肴。其实,人们对莼菜的喜爱与生活感受息息相关:它既不饱人,也不下饭,适合在饱足之后悠悠喝上一碗,回味岁月绵长。

对新鲜莼菜来说,过多的调味与配搭都是累赘,反会破坏莼菜的清雅之气。莼菜做汤是最为常见的吃法,只要一锅开水、一勺食盐、一撮肉丝放入,就能凸显其之精妙。在处处装点着大丽花的土家木楼里,我有幸遇见了如此简单的莼菜汤。原来,新鲜莼菜是会和唇齿捉迷藏的。喝汤的时候,口中滑入一群莼菜,要想咬住黏滑调皮的它们,可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抿嘴闭息,用舌头逼住跑慢了的几颗,贴近上颚,再立刻用门牙咬断,稍加咀嚼,咽下。对大多数人来说,汤中的莼菜都是被囫囵吞下去的,能够品味到的,仅是留在口中的几缕清爽。

与莼菜的唇齿游戏之间,我想起当年卖蜂蜜冰粉的那位土家妹子。或许,此刻她正带着漂亮的小妹,在山中某个院子忙前忙后,端出一道道质朴的农家饭,用微笑传递山里人最真切的幸福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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