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花总相似 年年岁岁人已不同了

  • A+
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每年春末夏初,村里街道上的槐花就会盛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这让常年覆盖在黄土下的北方小镇有了一抹生命的灵动,我家老屋房前屋后都栽满了槐树,在一片片槐花的笼罩下。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养蜂人都会来,开着破旧的三轮车上装满好多的蜂箱来村子里,在河坝里驻扎一阵子。槐花盛开,正是采蜜的好时节。

在北方春末夏初的日子是很粗犷的暴晒,在我的童年里还很少能喝到可口可乐或者雪碧这类清爽甘冽的汽水,每年夏天小伙伴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自制解渴饮料。找一个大玻璃瓶子灌满凉白开水放几颗糖精,不一会就变成一大瓶甜丝丝的冷饮了,小伙伴们都把自制好的冷饮带回学校,大家比比看,谁的瓶子最大,最甜,胜出的伙伴自然是沾沾自喜,没有冷饮的伙伴,免不了垂头丧气,我很是羡慕能喝上饮料的小伙伴。我父母不让我喝糖精水,但他们抵挡不住我暗地里的神秘操作。阿菜是我在村里最要好的朋友了,她家在村里有个小商店,每次她负责在她家商店里偷偷拿糖精,我负责在我们家挑选最好看的葡萄糖点滴输液瓶。找一个装葡萄糖点滴的瓶子洗干净,放两三颗糖精兑上温开水,找半截输液器插在瓶子的软塞口,把输液管藏在袖子里,边听课边趁老师不注意猛的吸一口糖精水。这是槐花村里的孩子惯例的操作,由于我父亲曾开过一家诊所的缘故,小伙伴们为了得到那个葡萄糖输液瓶,都跟我很要好,因为糖精水的那一丝甘甜,我至今都能回味出我清冽甘甜的童年时光。

但相比糖精,我更喜欢蜂蜜,相比超市里买的各种灌装蜂蜜,我更喜欢槐花村里来自槐花树上的蜂蜜。

在我们乡下,田园大树顶上或者山洞里都会有野生蜜蜂,有经验的农人发现蜂巢后,采取烟熏的方法去招蜂群,先准备一些艾条枝,把燃烧后的树枝放进洞穴,烟熏一会拿出枝条,再把蛇皮袋子放在洞穴口,蜜蜂就钻进蛇皮袋子里了,回家后再移置到蜂箱里。或者用白糖熬制成的糖浆,在蜂巢附近烧一些旧的蜂巢碎片,让蜂巢气味自动散发,当野生的蜜蜂闻到气味后,就会自动来到糖浆附近,三五天以后它们就会自动进入到农人事先准备好的蜂箱之中,我们最常见的是找一个背篓,里面抹上泥巴,留出两个出入口,等蜜蜂进巢后就很容易筑巢繁衍了。

我家邻居阿霞家的屋檐下就有两个倒扣的背篓,背篓里装着两窝蜜蜂,每年阿霞家割蜜的时候都会给我家一罐,用那种罐头瓶子装的。瓶子小不经装也放不住,我们用来化水喝或者就着热馒头吃,很快一罐子的蜂蜜就被我们吃完了。每次蜂蜜吃到底的时候,就把水灌进瓶子里,使劲地摇晃让每一滴甜味都融入到水中才肯罢休。不知道是当年物质缺乏的缘故让我对所有甜的味道念念不忘,还是因为自制土蜂蜜的原因,这么多年我吃过各种甜味的糖果,喝过无数口味的蜂蜜,总觉得阿霞家的蜂蜜,玻璃瓶里最后摇晃出来的那一口蜂蜜的甜是最好吃的。人对于过去的事大多数的留恋太过相似,我一直觉得我们对于过往的记忆凭借着某种味道就可以让情景浮现。

那个养蜂人终于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很干净的男孩子,他身着白色衬衫,藏青色的裤子,跟村里其他男孩子相比他显得更加瘦弱和安静,一双球鞋刷得干干净净,满脸乖巧,这跟槐花村里晒的皮肤黝黑整天打闹嬉戏的男孩子有着明显的不一样。

街道上槐花到处盛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朵聚集在枝叶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动。槐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飘在空中,一只只蜜蜂像精灵一样煽动着透明的金色翅膀,在阳光的照耀下,翩翩飞舞。小山村被槐花的香气笼罩着,犹如仙境,令人无限遐想。

每年花开的时候都有走街串巷的摄影师,我们都会盛装打扮,站在花团锦簇的槐花树下,拍一张全家福,留住这美好的春色,也留住香气扑鼻的味道。

整条街上都是清甜的味道,男孩子很快就能爬到槐树的枝桠上去,折几只饱满枝桠,我们手拿一串花穗用手捋下一朵朵洁白饱满的槐花,大口大口嚼了起来,顺手揪下一串也放在牛羊的嘴里,五月我们都在咀嚼着槐花带给我们的清香,那味道有着特有的芳香,甜津津的,吃到末了伴随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就这这样吃槐花吃到半饱,我们才将捋好的槐花碎装满篮子给牛羊身上驼上几根枝桠回家。

晚上开始做槐花包子,将洗干净的槐花控干和上一大勺臊子和鸡蛋末,作为馅料,包好大一笼包子,包子刚一下蒸笼,我们就已早早围绕在厨房里了,准备好各自的碗筷,大概半小时左右,包子熟了,锅盖打开的瞬间,雪白饱满的包子,香气腾腾,槐花的味道随着蒸汽飘散在整个厨房,我们围绕着灶台,等不及母亲拿取,早已馋涎欲滴了,好不容易拿到碗里,一口咬下去清香爽口,唇齿生津。我们一边大口咀嚼囫囵吞下肚,一边把筷子伸向盘子跟弟弟各自争抢划分界限,母亲总是笑着跟我们说:“小心烫,慢慢”,一顿槐花包子吃的,芳香四溢,地动山摇,回味无穷。

槐花到了盛花期的时候到处都是蜜蜂的身影,把过路涂脂抹粉的路人蛰得到处发肿。我每次出门也要全部武装,脸上遮上纱巾,心里还要念念有词地说道“走开走开,别蛰我”。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养蜂人在的那几年,我从未被蜜蜂蛰过,倒是养蜂人经常戴着面纱,裹住头部和胸部,看起来有点滑稽。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被蜜蜂所蜇,脸部肿得像馒头发糕一样,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那个男孩子经常来村里串门,和村里的小伙伴打篮球,在河坝里捞鱼,玩泥巴,我们经常开玩笑的说要结伴去他家的蜜棚里偷蜜蜂,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蹲在河边上用手里的树枝拨动着河底的石头。

蜜蜂已经来了喝上蜂蜜水的日子还会远吗?每天傍晚我和阿菜都会约起来去割猪草,顺便在养蜂场附近转悠看看,一来二去的已经很清楚采蜜的全过程了。我们不敢靠近,有时候会看到养蜂人朝空中洒水,蜜蜂怕水,只得找个地方停了下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呈黑褐色。这时,养蜂人手持蜂牌凑了上去引导蜂王爬上蜂脾,再放回蜂箱。

蜜蜂每次采蜜回到蜂巢后,经过养蜂人一连串熟练的操作,最后提取出黄澄澄的蜂蜜就可以装到罐子里了。

终于等到养蜂场的木箱子上写出了“出售”的字样,赶紧回家准备大罐子盆子,在软磨硬泡下向父母要上十元二十元,约上阿菜去蜂场打上一二斤蜂蜜。当季的槐花蜂蜜偏黄,细腻,绵甜,有槐花的清香,用热馒头蘸着吃蜂蜜和化蜂蜜水喝都是我们当时最常见的吃法。

傍晚时分大家都坐在门口的槐树下,一人手捧一杯蜂蜜水,促膝围坐共话槐花,初夏的傍晚,月光轻盈如水,凉风习习,槐花阵阵,听父亲讲有关槐花的故事,什么槐花鬼怪唬的弟弟一怔一怔的,还一直在追问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呢?引得大家捧腹大笑。笑声随着夜风飘散在一阵阵的槐香中。

在我父亲的那个年代,乡下闹饥荒是常有的事,每到春末夏初,青黄不接的时候,以菜代粮。来填充饥肠辘辘的肚皮,苜蓿芽,槐树芽,灰菜,蕨菜,斜蒿,都是四五月间常见的野菜,挎上篮子去田野间剜野菜,不一会就挖一篮子回来,在井水边淘洗干净,摘出碎掉的烂叶子,将碧绿的野菜在煮开的沸水里过一下,直接凉拌或拌上面糊蒸炸,既能充饥又能尝鲜,一口下去唇齿清香。在当时填补了好多缺粮的空档。想起前些日子约了朋友去长江边上游玩,长江边的河滩上,淤泥的滩涂地上杂草丛生,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用水泥堆砌的半截矮墙围挡着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危险地带,禁止入内,但还是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游人手提塑料袋,翻墙进去挖野菜,我从围栏边上看过去,是野生的荠菜,直到她们掐完整整一袋子,才从墙边翻出来,一边走一边用脚拨动边上的杂草,一副意犹未竟的样子,对于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讲,他们没经历过饥荒的年代,挖野菜,吃野菜对她们来说只是一次户外的体验游戏,在五六十年代,挖野菜吃野菜吃榆树皮,观音土都是常见的代食品,也是极其缺乏的填腹之物。

曾经在一个朋友家做过槐花饼,我回忆起母亲曾经的样子,把和好的面团和槐花揉在一起,最后擀成一个个面团上炉烘烤,最后的成品我觉得差强人意,朋友却吃得满足,一直称赞我做的很好吃。土灶和电炉的温度不一样,那种记忆里的槐花饼的味道也不一样,当然朋友并不清楚那一串串槐花对我来说又承载着多少的记忆。那一抹白色的清香让我无数次地想起故乡的人和故乡的月亮,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片留白在心头萦绕。

过了花期槐花开始凋零,一阵风吹过,满地都是落花,我们拿上簸箕扫帚,又将零落的槐花装回家喂鸡喂羊。奶奶在世的时候常把枯萎的槐花筛选干净在太阳底下晾晒,一朵朵槐花干装进罐子里,秋冬天的时候拿出来泡茶喝,一朵朵枯萎的槐花在沸水中又迎来了它的第二次盛开,奶奶拿出白砂糖又给我们舀一勺放在杯子里,一杯甜丝丝的槐花糖水,在寒冷的秋冬天心头暖暖。

奶奶喜欢喝罐罐茶,冬天的时候她一大早就起床,把早就准备好的矮小树枝放在炕头,烧起她的火炉,她喝茶也很讲究,先把茶罐罐用火烤热再滴几滴香油,等油热了再下茶叶,茶叶在茶罐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再把槐花下到罐罐里加上冷水,不一会罐罐煮开了,她把煮开的茶水倒进她的小小杯子里,再吃上一口葱油饼。就能看见她干瘪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其实罐罐茶煮一次也就一小口的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换电磁炉煮茶,非要乐此不疲地一次次一口口地煮罐罐茶,每天煮茶,整个屋里都火烧烟燎的,她从来不给我们喝罐罐茶,说小孩子喝茶不好。她一边喝茶又一边开始重复讲槐花树怎么怎么样,五八年闹饥荒的时候怎么怎么样,我都听过无数次了知道她要说什么,有时候她说着说着就忘了,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什么都不说了,一直盯着她的火炉看,烟火映着她的脸颊,显得她又小又干瘪又黝黑了,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满是年岁斑驳的印迹,爬满了面容的皱纹像极了老槐树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爷爷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在闹饥荒的年代她硬是靠挖野菜充饥养活着几个孩子,我看着她又看着茶罐里熬出褐色的苦水,心想她何尝不是吃尽了生活的苦,在水深火热的年代,将一口口苦水下咽。槐花的清香曾给她的生活增添过几许的甘甜吧,或者她原本就是一株历经过风雨的槐花树,把一身的清凉和芳香留给了她的子子孙孙。

今年上坟的时候,果园边上奶奶亲手栽植的洋槐树已经长得更高更粗壮了,灰褐色的树皮,纵横交错的裂纹,裸露在表皮的枝枝蔓蔓深深的扎根在土壤里,周围又蔓生出矮小的枝桠,它们一直陪伴着奶奶,她在一片荒野中不至于孤独,夏日的时候槐树枝繁叶茂也能遮挡住毒辣的太阳,我想奶奶她也能感受到那一丝的清凉和幽香了。

又是一年槐花开,我想老屋前后的槐树肯定也是压满枝桠了,只是这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了,她曾充盈了我的童年生活,她见证了一代人的成长。闭上眼,我好像又看见了有一串槐花挂在我的眼前,那气味芬芳,甘甜,让人沉醉。

发表评论

您必须登录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