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夏天麦子成熟收割 水田就完成了它一个轮回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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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最美是故乡……

如果说层层梯田是挂在原上一行行灵动而韵味十足的诗句的话,那么网格状的水田就是铺展在原下一幅幅明艳而秀美的水墨画卷;如果用8:2来形容原上梯田、村畔平地与原下水田是再恰当不过了——如此看来,原上村的旱地理所当然占据着绝对优势。然而,清代诗人董榕在他的诗作《关坡》中描写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蚕丛历尽转平坡,低柳千株拂涧河。

北崦尚暄南崦冷,山田独少水田多。

苍松翠壁稀倾盖,凫渚鱼梁好挂蓑。

心迹双清瞻巨笔,曾停使节作行窝。

这里的“关坡”说的就是我的家乡河南卢氏官坡。据说“官坡”原为“关坡”,因南北走向的官坡河川,被一道东西走向的官坡岭拦腰截断而得名。官坡川道虽不算宽阔,但却舒展直爽,只因那道高高的山梁如巨人般横卧于此,就如笔直通畅的廊道忽然关上了大门,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故而得名“关坡”。

此地为连接豫陕两省的咽喉要道,据诗中描写,当时这里设有官驿,官员出入豫陕,大都要在此停留歇息“作行窝”,由此,“关坡”变成“官坡”也就不足为怪了。作为朝廷命官的董榕之所以能留下此诗,想必也是途经此地,触景生情,才有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从董榕的诗句中不难看出,明清时期,官坡一带不仅是官家必经之地,而且其自然环境简直可以和江南水乡相媲美,而原上村同官坡紧密相连,相距不足一华里,相信地质地貌与“关坡”绝无二致。

在我的记忆里,原上为梯田,村畔则多平地,而原下除部分平地外,以伸向河中的下山龟龟头为界,在弧形的黄土原和官坡河中间夹着南北两片水田。水田临河的一边有坚固的石埝和杨柳做保护,在雨季可保其安然无恙;临村的一侧沿着原的边缘,一条曲折优美的弧线,把黄土原和原下水田一分为二。

原上的梯田显然不是大自然的造化,而是原上人的人为杰作,然这“杰作”出自何年何月何人之手,已是一个无解的答案。记得在“人定胜天”的造地运动中,原上人只把原畔的黄土用镢头铁镐铁锨架子车和一村人战天斗地的热情,以蚂蚁搬家的精神,起高垫低,生生将那些沙土薄地,变成了肥沃的粮田,而后原上的黄土,却不曾动过一寸。

原上的旱地主产小麦、玉米、大豆、小豆、谷子、䄻黍、芋头(土豆)、红薯等粮食作物及蓖麻、芝麻等油料作物。因了原上的土质皆为粘土,保墒耐寒,加之地理位置较高,又有着得天独厚的排水除涝条件,故而可以旱涝保收,这让原上人的日子基本上处于平稳和温饱之中,除非遭遇特大灾害而不能有所改变。而耕作习惯,自然与当时中国北方农村保持高度一致,以耕牛为主,再辅以人力。原上人种地讲究“三犁九耙”,具体到田间地头,就是犁上一遍,耙上三遍,这样,精耕细作就不是一句空话,播下的种子,在细碎而蓬松的土壤环境里,不受坷垃的挤压和阻挠,只要水分和阳光跟得上,出苗率自然不会低。每年从开春到后秋,原上人用他们对土地的虔诚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把一双双粗糙龟裂的大手揉进辛劳和汗水,让原上的层层梯田年年都能五谷飘香,瓜果遍地。在春夏秋三季的日光和风雨中,在黑黝黝的起皮的肩膀上,在沾满黄泥巴的双脚双腿上,在老黄牛埋头拉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里,籽粒饱满的小麦长成原上人肌肤的颜色,黄橙橙的玉米变成了原上人金色的梦,土豆和红薯、核桃和芝麻,以它们各自特有的外表和内涵,让原上人的光景变得丰盈饱满、滋润舒坦。

后原上的层层梯田既生长原上人的梦想与希望,也终结着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在梯田的角角落落,布满了或零星或集中的大大小小的坟茔。坟茔的位置分布大抵以家族而区别,或集中连片,或分散各处,或多姓混杂,这些都要由逝者的生辰八字和入土时的天干地支推算而定,在阴阳先生的缜密“勘查”后下罗镜定穴位,最后才能入土为安。原上人的墓地全部分布在后原上,这就形成了阴宅居高临下,而阳宅稳居原中的明显特色。我想,这也许符合中国人尊奉的“逝者为上(大)”的传统理念罢,抑或是原上人自古就惜土如金,不忍心让死人从活人手里把良田夺走,否则,原下平展展的肥沃土地上,怎么就没有一个坟头呢?

如果把原上的旱地比作可以扛起重活粗活、能够支撑村人主要生活希望的男人,那么,原下的水田就是为这个家庭贡献着精活细活、增添了无限趣味的女人。其实,这水田比起旱田,是半点都不弱的,每年有两季的收成,一季小麦,一季水稻,年复一年,有序轮回。每年的旧历五月,年前播下的小麦收割完毕,老黄牛拉着犁耙,精耕细耙,撸去麦茬,引水入田,薅了稻秧,绑成一把一把,咯吱咯吱担到地头,唰唰唰,稻秧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水田里该落的地方,溅起一层层水花。男人和女人弯下腰,撅起臀,麻利地把绿油油的稻秧插进田里,不多时,原先一块块嵌在原下河畔的明晃晃的“镜子”里,就长出一行行绿色秧苗。一个刚过门不久的山里媳妇看着这山外人的杰作,不仅惊叫道:好炫呀,左看是行,右看还是行!一个年轻汉子就说:那你左右一坨看咋样?山里媳妇脸就腾地一下红了,说我又没长四只眼,咋能一下左右都看?年轻汉子说:那你总比我们男人多一只眼不是?一句话噎得山里媳妇对答不上来,脸就憋得更红。一阵嘎嘎的坏笑响起,如田里的水波在一阵风的催动下,一浪一浪向远处涌去。山里媳妇羞羞地低着头。她的男人拾起田埂上的鞋子,就要打向那个朝他女人使坏的汉子。两个男人就在田埂上追撵厮闹起来,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到秋,收获了水稻,再把稻田犁过耙过,于白露前后播下小麦,到来年夏天麦子成熟收割,这水田就完成了它一个轮回的使命。

说起原上水田,最难忘在每年的夏初与秋末。当布谷鸟唱着甜美的歌,地里的麦子一片杏黄,那几块留作育秧的水田,就在田把式的营务下,一畦一畦下了种子,然后放水进田。起初水量要适中,不能大水漫灌,只够种子发芽即可,不消几日,那一排排长方形的秧畦上,就长出绿茸茸的新芽,在初夏温和的阳光沐浴下,在和煦夏风的吹拂下,这些新芽就如刚出生的婴孩,一天一个样,不几天就有半拃一拃高了。随着秧苗的长高,进水量也在慢慢增加,直到淹没地皮。这当儿,每到夜晚,秧田里就响起一片蛙声,这蛙声如一曲田园歌谣,时而独唱,时而小合唱,时而大合唱,起起伏伏,疏疏密密,悦耳动听,给原上安谧宁静的夜平添了几多甜蜜和浪漫,让劳累了一天的村人听着这首甜美的歌进入梦乡。许多时候,不知劳累和忧愁是啥滋味的一杆娃们,常常会被这歌声所陶醉或吸引,成群结伙去到水田边,要么在悠扬的蛙声里,禁不住唱着童年的歌谣,要么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分成两伙,捉迷藏抓俘虏,要么满世界追着萤火虫,直到把葱叶筒、瓜叶筒装满了荧光,才作罢。那样的夜晚,一切都是美好的。风温柔而撩人,星星硕大而明亮,月亮丰盈而圆润,夜鸟声声如梦似幻,就连罩在原上的夜色,也是那么神秘而令人惬意。

育秧期间,秧田旁边的田埂上,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供看守秧苗的育秧把式歇息住宿。不知多少个白天,每当我伫立村头,凝望那一片水中的绿色和旁边的窝棚,以及走在田埂上的守秧人,就会被那水墨画一样的画面所吸引,只可惜当时没有相机,这美好的画面只能留存于我的脑海中。更可惜当时不会写诗,没有给这如诗如画的场景留下一字半句文字。

当秧苗插进水田,季节从夏天步入深秋,绿色温柔的风姑娘也变成了金色飘香的丰收使者,当人们挥动镰刀,当人们把沉甸甸的稻穗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当村头的大场小场隆起了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当一个个男人和女人㧟着、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收获,说着笑着走回家,水田给原上人的,不仅仅是温饱,更有诗一样的味道,歌一样的浪漫,阳光一样的希望。

以粗粮为主的北方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吃到大米,也是颇为稀罕和稀奇的。而我从断奶那天起,母亲就在火盆上用火钳架一只搪瓷缸,把父亲拾柴时专为我捡来的干柴棒,用来熬制香喷喷的大米粥。当时我并不晓得那是一种极其奢侈的事情,每次在喝罢粥,用舌头舔着唇上残留的粥糊,品味着父母对我的爱的时候,那种余香绵绵的幸福就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根,那滋味一只萦绕我心中几十年不曾散去。后来才知道,那一缸浓香的大米粥,揉进了父母多少心酸和汗水啊!不懂事的自己却那么理所当然地、不折不扣地、心安理得地独自享用着,我不仅为自己的无知和自私感到羞耻和惭愧,更在母亲那句“我不爱喝大米汤!”的善意谎言中体味着母爱的无私和伟大。

半个世纪过去了,原上依旧,梯田依旧,水田已不复存在,父母亲人大多也已长眠于地下,而那诗一样的原地,画一样的水田,以及父母大山一样的爱,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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