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内心有一种期盼 希望阳台上那片阳光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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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情感口述

父亲今年八十多了。他离休前就有高血压、心脏病,有一段时期病情还挺厉害,时不时给他找点麻烦。他耳朵也有点背,但眼睛视力还好,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看报,每次回家总能看见他在九楼的阳台上看书,阳台上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他或坐桌子东边或坐西边。

母亲的身体比父亲好些,做饭、洗衣、操持些家务。老两口现在单独住,房子是爱人单位的集资房,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所以,这两年只要没什么事,我和爱人每天中午都会按时到父母家去,干点活,叙叙话,照看照看。一开始回家,都是爱人提前打个电话讲一声,后来就改成不去的时候才打电话。

昨天中午父亲没在家,听母亲说是让一位老同事请去吃饭去了。回来后,父亲显得很高兴,说,你李叔身体还挺好,今年八十九了,中午非要找人陪我喝酒,他还和别人划拳呐,手指一伸一伸的,脑筋还怪清楚,没输,哈哈。

父亲喝酒以后,满脸红光。他年轻时好酒量,也喜欢喝酒,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云南贵州搞外调,临回来时硬生生提了几瓶茅台酒回来,当时,连县领导在内的不少人也是第一次喝茅台。现在父亲不怎么喝酒了,一天两三小杯,来人时不多喝,没人时也不少喝,他就是那性格。

今天中午,母亲接到一个淮南打过来的电话,那边问了问父亲的身体情况,可没说几句电话那头又挂上了。母亲觉得奇怪,说以前打电话总能叙很长时间,今天咋就讲几句话就挂了呢?最后还说了一句,再见了,老朱。父亲放下书,扭头看了看,他耳朵背。母亲又大声对他说了一遍。父亲说,晚上你给他回个电话问问。他是个好人,打右派那年头,别人见到我这样的右派分子都躲,我有一年为生产队到淮南买粪干子,没关系还买不到,我就去找他。他当时是淮南市一个区的区长,他见到我非让我到他家吃饭,还让我在淮南多过几天。我想他是区长,很忙,一定有好多人找他,结果在他家住三天,只有一个人去找他,好像还是个工人。他自己几个孩子都是工人,他后来还当了市委组织部部长,也没给自己小孩调动一下工作——不过,他还不错,一辈子平平安安到现在……

2013年6月19日,我记得很清楚,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忽然说让哥去老屋找那把小椅子。一把小竹椅子,用了几十年,外表油亮油亮的红色,四条腿都让铁丝缠着,有多大价值呢。父亲说话声音比较大,他接着说,我这一辈子也没给你母亲买过什么东西,心里怪愧疚的,给她买什么好呢?与你母亲风风雨雨几十年,有过矛盾,但从未恶语相向,更没有动过一个指头,想起来真不容易。那把椅子是你母亲生你时买的,找回来留个纪念吧。父亲的话让哥觉得诧异,母亲也感到不安,觉得他今天的话有些奇怪。母亲不高兴了,问父亲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父亲说,没什么,活了八十多知足了。上次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参观,看到军帽和鞋,还有我战友的名字。父亲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想什么,又过一会,他接着说,这把年纪,说走就走了,能说的时候说出来。你不是讲,上次打电话,阜阳陈老(父亲的老首长)现在都不能讲话了——父亲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流过一次泪——生活在老家的奶奶病重,茶水不进的时候。

我的内心生出一些伤悲的情绪来,为老一辈离别的战友情,也为父亲沧桑渐去的岁月!

9月12日中午回家,见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窗台上一盆田七垂下的青藤拂在他的肩头,田七翠绿的叶子泛着正午的阳光。他手里举着一张中国地图问我,可知道大运河咋过的黄河。他见我没反应,接着问,杭州的大米经运河可以到北京,运河从哪儿过的黄河呢?我一时真想不起来。他抬头望着我,见我嘴没动,就没再问。

父亲读书看报不是单纯的消遣,他有一种精神是学习和思考。不太明白的喜欢问,这两年,父亲在我们回家吃饭的时候问了不少的问题。

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又问了:现在网上购物的就是不少,门卫那里一天能收几十个包裹。电商是厉害,网上买东西是便宜吧?

门卫当天的包裹里就有爱人的一个,她回话说,便宜多了,还送货上门,很省事。父亲大概听清楚了,点点头又说,马云是个人才,搞电子商务,还要搞电子银行,不得了,他了不起。

那晚回家,我问爱人,你天天网上购物,可知道马云是谁?爱人摇了摇头笑了。

父亲对一切都很好奇,对一切新事物都感兴趣,上次还跟女儿学了在手机上看新闻呢。我感觉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心还很年轻。

父亲问过一个最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是关于条件反射的,他说,在巴普洛夫之前就没有人发现条件反射现象?应该有,只是没人加以研究。三国时,曹操就知道。我当兵的时候,赶上淮海战役,有一次急行军,干得嗓子眼都冒烟了——家乡的杏树可多了,小时候没念过书,也没人讲这个故事。父亲脸上露出笑容,枪林弹雨似乎都幻化成挂满果实的梅林杏林了。

父亲真的老了,听母亲说,昨天下楼的时候走没多远就走不动了。他说,总感觉自己很轻,要飘起来,脚下不稳,可能是心脏供血不足,大脑缺氧引起来的。父亲读过不少医学方面的书,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严重的的高血压、心脏病一直伴随着他,病犯的时候,自己感觉到了,能动就自己吃点药,然后静静的坐着。自己不能动的时候,示意家人喂点药,尽管豆大的汗珠从脸上往下滚,他依然坐着不动。他不愿意去医院,病就那么一次一次挺过来了。人家说他当过兵,受过苦,体质好,能扛住病。其实,我觉得这只是其一,更主要的是他心态好,心肠好,心放的宽。天下事,事事关心,但惟自己的事,自家的事他考虑的不多。父亲性格刚烈,人耿直而倔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的一些事,他搞不懂,看不明白,搞不懂、看不明白的事他总要问,总想说……

前半生打了二次“右派”,蒙冤二十多年,受尽了屈辱和折磨,平反后全身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好像过去什么也没发生,未见过他生气、阴郁、落魄、仇恨的样子。有一次他跟我母亲说,我去看老李去了,听说他病了。他见到我,还是有点愧疚,那时斗右派,他斗我斗得最狠。不能怪人家,他那时还年轻,都是极左思想害的。父亲说完,脱掉外衣,带着风,快步从我身边走过。父亲心胸开阔,似乎充满不竭的能量。

这两年父亲的心脏病发作越来越频繁,12月23日病又犯了,家里人找了辆车直接把他送到解放军105医院。当天下午发生急性心肌梗死,抢救了四个小时,晚九点转到安医二附院重症监护室。我进监护室的时候,他已经清醒过来,坚持让我把病床摇起来。他好奇地看着床边闪着灯的监护仪和对面床上戴着氧气面罩的人。他问,他是啥病?护士让他躺下休息。他说,没事,这病挺过来就活,挺不过去就走了,年纪大了,走得越早越好。他是笑着说的,语气很坚定。医生和护士很惊讶,也笑了,对治好他的病似乎有了更大的信心。

2014年8月5日,中午回家,父亲躺在椅子上看书,见我回来他扬扬手中的书说,这本书你看过没有?写得好,王蒙写的。以前读过他写的文章,感觉写得不错,虽然我没有文艺细胞。我摇摇头。这几本书拿回去没事读读,别给人能烂了。他写得比较真实,观察事物细致,也很幽默。比如,书里写了,地牤牛叫,我小时候也听大人们讲过,地牤牛嘴插到地缝里叫,叫起来“哞哞”的。见他这么写又想起来了,上次陈台子(父亲打右派下放的生产队)老王来看我,说起这,他也说小时候在社场上睡觉,听到过它的叫声。现在不知道有没有了。书里还讲,中央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接见外宾,外宾提到李时珍,负责人让工作人员赶紧把李时珍叫过来……父亲边说边笑。笑过之后,他沉默了好大一会说,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一生犯的一个错误,毛主席讲,他一生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蒋介石赶到那个小岛上;另一件就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毛是伟大的,他看到了问题,所以他在七千人大会上又讲,实事求是,说真话,鼓真劲,做实事,收时效……但最后做的和讲的不大一样。他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了。

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她说,这样的话你别到处乱讲。父亲愣了一下,笑了笑,想说啥,又停下来了,当年舍命取义自杀时喉咙处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我望着母亲,不知该怎么说。二十多年右派家属的身份给她内心造成怎样的伤害,有谁知道呢?但我想母亲的担忧是多余的。事实证明父亲当年说的没错,做的没有错,他用做人的品格活出做人的真味!

又是一年过去,今天是9月15日,父亲因为同样的病住进医院。中午回家吃饭,爱人忽然说,今天推门进来,屋里好空,心里一下子好难过。往日,一进门,总是能看见爸坐在阳台上看书,妈在厨房忙。

我望着阳台上的椅子,出神。这二年,我内心似乎对父亲产生某种依赖和渴望,看他坐在阳光里谈古论今,五光十色的感觉,无法言说的温暖和幸福。屋外大世界,屋内小世界。小世界里的父亲总能给予我屋外大世界很难找到的宁静、平淡和力量。

有一天,忽然,我不想写了,也不想记述什么。我不想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今年是2016年,今年是2017年……2018年。

父亲在他的日记里写:我于1961年8、9月份被中国建筑工业部沈阳金属结构(?)保卫科工作人员白某某和辽宁省公安厅某某某拿捕送到辽宁省陆军监狱关押。陆军监狱审讯员何松山同志给我留一条命。我当时的身份是不思悔改的右派分子,何松山同志在提审的时候说,你是一个吃百家饭出身的穷孩子,怎么对共产党有意见呢?我说,有意见,有仇。当然,这是违心的话。不这么说,他们会三番五次的审讯,要实事求是说,我坚决拥护共产党,他们又不认可。何松山同志当时非常生气,他说,我非把你冻死在监狱内。我说,谢谢,我到这里就没想着活着出去。他如果将我说的话如实向领导汇报,我的命可能就没有了。在工作岗位没有细想这些事,现在想去报恩,可身体不允许。想起来非常难受,总是放不下。在我20多年的苦难中,帮助过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我的回报,哪怕是一句感谢的话。这是我晚年最大的苦恼。

父亲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不少我们国家在各个时期、不同领域生产、生活方面的数据。数据是枯燥乏味的,但现在再去看那些数据,你会觉得那些数据是鲜活的,似乎能感觉到不同的数据,父亲记录时的心情也是不一样,它就像一串串能激活历史的密码……我在想,生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因为生命,而是为了生活。生下来就要活下去。活下去,哪怕在你感觉活不下去的时候,活下去。生命是小世界,生活是大世界。既然赋予了你生命,你就不缺阳光、空气,不缺爱和力量。走出自我的小世界,应该活出生命的光彩。这就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2019年1月1日,父亲抽了几口烟,平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盒还剩几根的烟是前天临从家去医院时,他自己塞进口袋里的。我当时就感到奇怪,因为父亲无论到哪,所需带的东西都是母亲准备好的,他从不过问,他很少上医院,也从未在医院里抽过烟。那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医生是不让患者抽烟的,但是这次不知冥冥之中因为什么,无论是哥,我,还是姐夫,妹夫都出奇的一致同意,抽,抽吧,只要他想抽。其实,一次也就抽两口。

床头监护仪上的心跳由60……40……20……0,医生在设法抢救。我的心跳却越发剧烈,感觉心要跳出嗓子眼,我一手握住父亲的手,一手抚摸着父亲的头。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怎么紧握过父亲的手,也从未抚摸过他的头,因为他是慈祥的父亲也是严厉的父亲。医生说,现在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最后的办法是切开气管……我犹豫一下,但是还是拒绝了医生的建议。我看到了,父亲颈下的那块伤痕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抚平。为了自己心中不变理想和坚定的信仰,他可以在自己生命最旺盛的时候义无反顾选择结束生命,又何祈求残喘一息……

“头七”祭祀过后,微信群里时而出现缅怀的帖子。有跟父亲日常生活在一起的,也有常年不在家的。没有人让谁去写,但他们写了,也许是心中无法压抑下去的思念吧。

微信。

1月6日晚22点16分:

我有一位“穷”爷爷。14岁的穷小孩为了能吃口饭干起了别人眼中的革命,从1947年到2019年,这一干就是一辈子。离休后虽享受县级干部待遇,但仍过着极俭的生活,一张餐巾纸都要折几遍才肯丢。我有一位“傻”爷爷。动荡年代,蒙冤被打成“右派”二十余年,面对各种诋毁、折磨、诱惑,不肯低头,铮铮铁骨。那时年轻,血气方刚,宁愿以死荐轩辕,于是乎,举刀刺颈,血流满地。守卒不忍,救之方得活。我有一位“富有”的爷爷。爷爷生前每日读书、看报、做笔记,看到好文章时会特意留下来,等孙子辈回来后拿出来让我们学习,让我们谈谈看法,和我们讨论。我有一位开明的爷爷。在老家老人去世后很多人家会选择土葬,供后人祭奠。爷爷生前坚持火葬,说只要把骨灰埋在树下面就行,不要大费周折,孙子辈也不要回来,以免影响工作。最后,躺在医院里还念叨着遗体捐赠的事情。

爷爷,下辈子我还当您的孙子,向您学习,做一名有坚定信仰、身体力行的人。

1月12日晚21点41分:

公公走了,屋里还跟原来一样,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是没有了温度。床头柜上的放着平常用的药,阳台桌子上的老花眼镜和笔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来得及看完的报纸,写了半页纸的笔记,好像还在等着主人。那个可爱的老人仿佛坐在竹椅上笑眯眯地吐着烟:快点吃饭,来打麻将。那个老人走了,像是出去溜达了,背着手,穿着中山装,越走越远……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俺爷几个再来几圈,听你杠后开花得意的嘿嘿声(流泪)?

1月13日晚9点08分:

父亲得以善终,是因为他一生光明磊落,宽以待人,最求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财富,给了我们最为宝贵精神上的引领。

父亲走得很安详,得益于我们的孝顺,作为儿女孝顺父母是人性应有的本能,但嫂子、姐夫、爱人及孩子们也都很孝顺,虽也是本分但实属不易。我、哥、姐也会同我一样发自内心的感谢!父亲已去,我们会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铭记于心,将他的优良品格传承下去!现在我们都已是年过五旬的人了,老天眷顾,让我们还有一位年过八旬的老母亲陪伴,我们要好好照顾一辈子伺候父亲近乎忘我的母亲。她在感情上很依附父亲,现在情绪低落,我们只有让她享受到幸福的天伦之乐,才会让她从悲痛中走出来。我也许是因为是老小的原因吧,父母宠爱,哥、姐疼爱,惯得我脾气不太好,感谢姐夫、嫂子、爱人的宽容。

期盼多行善事,为家人积福,让我们一家人永远这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快到“五七”了,家里人商量祭奠的事。母亲说,一开门总想着他在阳台上坐着看书,一进屋,心里不由得自己扭头看他睡觉的床。他活着的时候,夜里要是听不到他这边有响动,我还得起来过来看看,有时候要用痒痒挠给他挠痒,用劲小了还不照。你们不要来陪我了,我没事,身体还可以,自己可以,不要来了。他走了,啥时候不是要走的呢,你们也不要难过,八九十岁了。他早就讲过,不行了,就走。

父亲走了。可是心里总感觉他没走远,只是出去溜达去了,一会还会回来。阳台上的阳光还在,椅子还在,音容笑貌不知啥时自然而然地闯进心里头。不是记忆,也不是回忆,有灵魂的交流和感受。就好像在那明媚的阳光下有一条心灵小道,我们就那么自然的,不期而遇了。

我的内心有一种期盼,希望阳台上那片阳光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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