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像人一样,每天都在奔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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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死亡不是突然发生的,故乡每天都在死去。

盛夏的夜晚,三两群家人围坐在院中,谈闲天,打牌。破旧的蒲扇,免费发放的人流医院宣传塑料扇,一摇一摇,在燥热的风中搅动。当院点起的草绳,散发难闻的草药烧焦的味道,是以达到驱蚊的功效。村中大拇指大的花蚊子,嘴巴极其歹毒,每叮一次,必肿起一个奇大的包,裸露之处,甚至未裸露之处,无一幸免。于是就有了清凉油和风油精,然而痒仍是痒的,忍耐不住地一边抓挠不停,一边咬牙切齿、咒骂该死的蚊子。

室内老旧的电风扇,已经泛黄,浅灰色的金属网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夏季总是无休无止地吹着。我总趁大人不注意,让它一直对着我,吹过来的风都是炽热的,饱食了季节的精髓。

童年院子里结满的柿子树,上面的柿子还未成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下,巴巴地盼望着变得软烂可口,冻在冰箱里,作来年夏日溽暑的劲敌。深橘色柔软的外衣,三下两下地剥开,露出晶莹诱惑的胴体。勺子开始如一条狗般不安地闻嗅着,向柿子中脆脆的“小舌头”进军。口腔之中,冰凉化解了甜腻,“小舌头”独特的口感更为整体增光添彩。空气中浮动的热浪与甜丝丝的气味相遇,碰撞出露天小院里餍足的美好。

院子里的葡萄架,曾被无数次地被我的小红自行车撞歪,等将紫未紫时,就被我偷偷摸摸地摘下“尝鲜”。微微发涩,尔后是扑面而来的甜。其实现在想来,其实并没有那般甜吧,是那份孩童时期偷窃的快感使它变得无与伦比。栽种在柿子树旁边、终是没有长出来的草莓,艳红色的、可以吮吸甜蜜的花蕊,蓝紫色绣球花,各色月季、牡丹,常年茁壮的蟹爪兰,后来不知怎的衰落了。

凉水泡过的西瓜,沁人心脾的凉爽。切成大块,大口大口,红色的汁水迸溅在手上、衣服上。籽吐在院子中央的土地上,来年竟真的长出一寸高的苗来。不久就看它一次,每次都会长高,只是未曾见它成熟过。

门外香椿成熟,就意味着又多一道菜了。金黄的鸡蛋面细细地裹好,随性地丢入滚烫的油锅中滋滋作响,曼妙的呻吟声伴随着菜籽油独有的香气。香椿鱼,多么俏皮而形象啊!形状各异的面衣在澄黄色的油翘起,宛若一尾尾“俶尔远逝,往来翕忽”的游鱼。金黄金黄,仿佛吸收了正午的阳光,变得异常的闪烁好看。一咬下去,酥脆动人,伴随着冲上天灵盖的香椿的异香。之前总嫌弃香椿有一种怪味,为着有趣的名字和长相而下箸,如今又馋——市场卖的香椿却总与我记忆中的有所偏差,又软,香气又淡,与童时的毫无可比之处,大抵运输过程中的颠簸已戕杀了其自然的美好。

还有清早姥姥煮的一碗泡面。迷迷糊糊地醒来,胃口缺缺,方便面是最快捷又讨人喜欢的选择。那充满着人工香精的调料味,毫不含蓄地浓郁着,曾多少次勾起我蠢蠢欲动的馋虫。一个鸡蛋,完完整整地浴在浅色的汤中,有时全熟,有时是恰到好处的溏心——筷子使劲一夹,深橘黄色的岩浆便喷涌出来。吸溜吸溜,把碗里的汤也一并打扫干净,满足地吃个嘴油肚圆。仰起脸,看姥姥眯着眼望着我,笑意盈盈。但后来,吃的次数越来越少。吃着吃着,吃出了姥姥短短的白发。小时候筷子一停,趁姥姥不注意偷偷挑走。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心中的难过,那是我第一次目击衰老。姥姥老了,已经老了,还将更老,无止境地蹒跚着向一个象征寂静的终极。我几乎要抱着搪瓷碗大哭起来。从那以后,小小的我,开始学着双手举起大大的锅,自己煮泡面了。

狗,小白,极为温顺地活了十几年,又极为安顺地死了。我自己委屈赌气时,她会乖巧地过来舔我的手,我恶劣地蹂躏她一会,她也好脾气地由着,看她一副小媳妇受气包的模样,我的心情就好了。闹闹,有两只,前一只不见了,后一只被车轧死了,他死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我还记得那一双无辜的黑玛瑙似的眼睛,每每忆起,心便如即将拍向岸边肿胀的浪。

兔子,养过两只,很肥,很大,灰色的,黑色的。两只耳朵总被我和我哥揪着玩,已经垂下来了。喂它们吃胡萝卜、白菜帮,西瓜皮是不成的,容易拉稀。后来有一天,它们不见了。饭桌上出现了一盆之前从未吃过的肉。我的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求证后哭了整整一周。恨死了谋杀了我的兔子的大姨,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女人,没有之一。

后来姥姥家拆迁了,换了带电梯的楼房。隔绝了气候,冬暖夏凉。夏天没有大家伙围在一起,浓烟熏人的烧烤,大人的升级、扎金花、麻将,没有蒸馅饽饽的灶,没有冬天堆砌的木柴,暖烘烘的土炕。

人走了一个,来了一个。来的那个,众人天天放在手里捧着,走的那个,也渐渐没人提起了。该长大的长大,该衰老的衰老。大姨的脾气不那么火爆,我也不再恨她了。

我再也没在姥姥家的新房住过,不管他们如何的挽留。

前段时间,我和哥在家庭聚会中见面。我说,“我好想原来的姥姥家啊。”说起院子,说起从前大街上的麻酱凉皮,烤冷面,毛鸡子,五毛钱一包的辣条,廉价美味的冰棍,说起占据无数暑假时光的4399双人小游戏。说到从前的时光多缓慢啊,日子无限制地拉长,仿佛一生就那么长。他一一附和,把我的手包在手心里揉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手还是那么小。”我说,现在不知道那里变得怎么样了,已经都变成碎石瓦砾了吧。曾经的东西,再也寻不到了。

他已经上班,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又谈了几句别的,淡淡的。突然的悲哀击中了我,因为再无话可说。

他出去看了看今天的菜,回来告诉我,有香椿鱼——香椿是市场买的。我说,哎呀太好了,我想吃很久了。

等他再次推开门出去,我就哭了,压抑着声音。

饭桌上,香椿鱼我只尝了一口,再没碰过。

故乡像人一样,每天都在奔赴死亡。我知道有些东西,死了就是死了,就像射出去的箭,再回不来了。

但在蹒跚的过程中,并不妨碍小小的期许。就像我给哥刚刚发送“我想你了”不久,他就出现在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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