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学会泅水,便不愿再上岸的人

  • A+
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因为小孩子的脚长得快的缘故,每次为了能多穿一些时日,鞋总是要往大了买一些。我的脚踩在鞋里,像踏上一艘船。这时候,便凸显出一双鞋垫的重要性了。

我喜欢看姥姥做鞋垫。

她先用面粉调的浆糊将几层布粘在一起,然后晾干,再拿着鞋放在硬纸板上面比照着,用刀削的铅笔画出轮廓,剪成鞋的样子,再把硬纸板的模子放在晾干的布料上,描出鞋形,再小心翼翼地剪下,用针线把鞋垫缝合在一起。

下一步,就是画鞋样了。

她原先是照着买来的图案勾勒,后来,便干脆自己创作了。我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喇叭花、牡丹、芍药、玫瑰,还有那些油绿、蓊郁的林叶。我最爱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它们扇动着轻盈的羽翼,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来。

在她描出大致形状后,我便开始期待了。我总是兴冲冲地,没过一会儿,便要去看一看我的蝴蝶长成了什么样子。姥姥颤抖的双手,灵活地在一团团粉色紫色红色黄色的线中穿梭,搭配着一根细细小小的针,一个有些暗淡的顶针,便可变出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朵。

那些花花绿绿的鞋垫,柔软地填补了鞋子的空缺,也装点了我五彩斑斓的童年。

夏天,我最喜欢穿着硬纱裙、白皮鞋,在姥姥家种满花朵的院子里转圈儿,上下起舞的裙摆在炙热的空气中泛起波浪。

裙角沾染花香,吻过斑驳的树影。草灰还有木香,一节节攀附上葡萄藤架。

脚底的蝴蝶扇动着轻盈的羽翼,我快乐得仿佛踮起脚便可飞起。

岁月的尘埃无边,我踩着偏大的鞋,跌跌撞撞而又迫不及待地闯入崭新的世界。

渐渐地,我的脚不再长大。那一双双被踩得发黄的鞋垫已觅不到踪迹,而童年时穿着硬纱裙、白皮鞋,在院子里翩翩起舞的记忆也被掷入浓稠的大雾里。迷蒙,混沌,时而想起,却常常看不清。

姥姥的眼睛越来越差,但她还在做鞋垫,一摞一摞细腻扎实、却村俗土气的鞋垫。

每次我回去,她便拿着细小的针,和一团团捋得整齐的、五颜六色的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帮她认针*(把线穿入针孔),我不肯。

我说:“现在早就没人穿这种东西啦。再说,市面上随便买就能买到,不用您费那么大力气一针一线地绣,那多麻烦。”

“那能一样吗?”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委屈地像个小孩。她布满暗褐色老人斑的手,松弛的皮怠惰地附在有些嶙峋的骨头上,如一块陈旧的枯木。那双枯萎的手不停地摩挲那些鞋垫——那些过时的、真诚得有些不合时宜的鞋垫。

我的语气放柔了些,“现在该是您享福的时候啦。”

她只是看着一块新画好的鞋样,那上面有我曾最爱的蝴蝶。

她没有说话。

她不再纳鞋底了,收起针线、各式各样的鞋底子,每天按时吃饭、散步,如每一个子孙满堂、家庭幸福的老人。

前阵子,妈妈突然告诉我,姥姥做了个手术。

我吓了一跳。

妈妈说,是个治疗白内障的小手术,要先割掉泪腺,住几天院。

她说问题不大,但我坚持去看姥姥。

那天下了沥沥淅淅的小雨,有些冷。

她预先不知道我会来,看到我,愣了许久,回过神来后,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

她的左眼蒙上了一块纱布——手术要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地做,先做左眼。

我问她,疼不疼?她摇头,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撒娇,想您啦,来看看你。

我问,白内障是什么样子的。

她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像蒙上一层白雾。

她说,现在想让我要做鞋垫也做不了了,眼睛不行了。

我想起那双灵活地穿梭在一团团粉色紫色红色黄色线中的、颤抖的手,我想起那一只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朵,我想起那似乎永没有尽头的夏天,那些踮起脚来跳舞的岁月。

记忆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是学会泅水,便不愿再上岸的人。

姥姥幼时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畸形,走路一瘸一拐,身高也比一般人矮了一大截。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坚定。

我们都在不停地远离她,向着无尽的远方奔去。我们跑得太快了,她追不上。

她想要拴住什么,却只在岁月的尘埃里,抓住到一片虚无。

她只能不停地从本就不多的时间中抽出一些,一针一线地绣入一双双鞋垫。

她想,我太老了,腿脚不好,什么都干不了了,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鞋垫。

她想,我走不了那么远,那么,就让我生命的一部分,陪着你们,走得更远吧。

夏日午后浮动的炽热空气,波浪一样地荡漾着暴露的肌肤。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凉水冰过的西瓜,便激起一小层鸡皮疙瘩。

“咔嚓、咔嚓”,西瓜的清凉让人餍足,进而有些昏昏欲睡。我趿拉着小皮鞋,囫囵一觉,长得比姥姥还要高出许多。

那许多的蝴蝶,它们鲜艳、纷乱,残雾一样飘飞在时光中,而岁月浩荡啊。是不是正是岁月这样惊心动魄的力量,才逗引了、沸腾了、鼓动了这些轻薄得如同旧梦一般的生灵?

这一梦好长好长。

发表评论

您必须登录才能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