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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住在小山脚下，山坡上一片青青翠竹，竹叶丛中鸟鸣声声。外婆眼不花耳不聋，她独自坐在院子里。阳光温暖，外婆眯着眼睛晒太阳，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前天下了一场小雪，雪花积在院墙边的菜畦上，白菜帮子冻结一层薄冰。
一个月前，外婆不慎摔伤腰背，行走不便坐卧困难，饮食起居不能自理，躺在床上休养一月后，拄着拐杖蹒跚行走。“多晒太阳，有益健康。”医生说的话，外婆记在心里。这一个月来，大儿和大儿媳妇辛苦照护，二儿子一家从昆明回家帮忙照料，今天轮到三儿家照护，三儿在武汉工作忙，三儿媳妇昨日赶回了，大女婿一家都来探望，小女儿回来了一次。外婆心里想着，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烦恼。
我喊外婆，她睁开眯缝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没有应声。弟弟弟妹也喊外婆，外婆依旧没有应声，只是拿眼睛静静地瞅了他们一眼。母亲走过来拍一下外婆的肩膀，叫一声伊。外婆好像如梦初醒，记起母亲的小名。父亲走过来对外婆说今日是新年，我们大家来看看您。您不认识他们了？父亲哈哈笑，外婆好像记起了什么。我面对着外婆说，我是您外甥女红儿，外婆微笑了，嘴角两道如犁沟的皱纹更深了，喃喃地念叨，红儿――红儿。外婆坐在轮椅上，说这椅子是旭表弟买的，又说拐杖是四舅在武汉买回的。
我们推着外婆去晒场晒太阳。三舅家的新房子在晒场边，正对一口池塘，池水清亮，照见蓝天白云青山翠竹。房子坐北朝南，一个白发老太在门口一条长凳坐着，几个年长的老人围坐在矮凳上，闲话家常。白发老太拍拍凳子喊外婆，饶家娘快来晒太阳。其中一个戴黑色呢帽穿灰色棉袄的驼背老人，立即站起身笑着与外婆拉话，大婶，您到饶家（外婆娘家湾子）把锅碗瓢盆拿回了么？外婆立刻接话：我现在就去拿，我在饶家住了一个多月，昨天回来忘记了，还有被褥床帐，毛巾衣裳……外婆说起来没完。大婶，您老糊涂了，您明明在朱家（外婆湾子）住了一个多月，怎么回了饶家。驼背老人笑着与父母说起外婆这几天的情形，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另一个头戴雷锋帽身穿半新不旧黑色皮袄的瘦小老头问外婆，饶家娘，您老有几个孙子？外婆好像没听清不回答。您老有九个儿女，您最疼谁？都疼，外婆立即应声。瘦小老头接着问，九个儿女哪个最孝敬？都孝。外婆点头笑着说。外婆突然来了精神，拄着拐杖要去饶家，我说我陪您去。我扶着外婆佯装往饶家走，外婆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踩着棉花，一不小心会踏空。我小心地搀扶着，走了约摸五十米远，我说我们去晒太阳吧。嗯，晒太阳。此刻，外婆仿佛三四岁的小孩，听从别人的安排。
外婆已是耄耋之年，我牵着外婆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行走。这样手牵手慢慢走好像走到遥远的从前。从前有多远，转眼就是四十年。
那时我经常去外婆家。去外婆家相当于一次快乐的旅行，行程有三十多里路，需经过一处商铺两座小山十几个村庄，还有无边的田野数不清的小河。那天，吃过早饭，外婆牵着我稚嫩的小手回家。我像一只放飞的小百灵鸟，欢呼雀跃，刚出门，我一路小跑，外婆着急，紧跟我身后喊：慢点慢点，别摔着。我停下来，抬头看蓝蓝的天，数天上的白云有几朵，身边蜜蜂嗡嗡叫，一大片油菜花照亮我红扑扑的脸。外婆跟上来牵着我的手，穿过油菜地畦，我扯了一棵油菜花，轻轻抽打路边的小草，油菜花抖落一地。没走几步，我喊苦叫累不动脚。外婆蹲下身子，抚摸我的头，笑着说一声“小懒虫”，背着我快步走，伏在外婆的背上，我看到外婆花白的头发盘起圆鼓鼓的发髻，插一根银簪，在阳光下闪动，有好闻的头发油香味，好像麻花香。我嚷着要吃麻花，外婆嗔笑我想得稀奇，不过年过节哪有麻花。我认为外婆舍不得给我买麻花吃，就使劲摇动外婆的肩膀，晃得外婆心乱。外婆答应我到前面一家商铺买糖果吃。我吵着麻花糖果都要吃，还要买一个红气球，带口哨嘴的，吹开后放气时呜呜叫。外婆也乐了，夸我小嘴儿会说，拍拍我的小屁股说嗯嗯都买都买。我就唱歌给外婆听，外婆又夸我记性好，声音甜。我喜欢外婆夸奖，为回报外婆，我自己走路。外婆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叮嘱我看脚下的路走，我偏要昂着头。小山坡上一棵树开了粉红的花朵，渐渐走近，有黄蝴蝶白蝴蝶花蝴蝶不远不近地跳舞，仿佛与花儿打招呼，我们来交朋友好不好。我看清了，这是一棵桃花树，端阳节结桃子，是狗血桃。我转头对着外婆喊，桃花，我要一枝桃花。外婆站在桃树下，四周望了望，就跳脚伸手折了一枝，只有三五朵花。外婆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个栗壳。低声说，快走，被人瞧见不得了，这一朵花是一个桃子。我闻闻花香，听话，快走快走。终于到了我眼馋的商铺门口。跨过长而窄的一道木门槛，见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摆放在玻璃橱柜里，我巴望着糖果挪不动脚。外婆给我买了十颗糖果。我要麻花和气球。营业员双手一撒说，这两种货已经卖光了。外婆剥了一颗糖塞进我的小嘴，用手绢包了另外九颗放进我的口袋，轻轻拍两下，叮咛我不要弄丢了。我含着糖，糖果真甜，蜜桔的甜。我也剥了一颗糖要塞进外婆的嘴，外婆捂嘴摇头说，我牙痛不能吃糖。继续赶路，不到半里地，我说我累，腿痛得走不动了。外婆又背起我，我伏在外婆宽厚的背上，一路上摇摇晃晃，进入了梦乡，梦见大舅给我买麻花吃，二姨送我一只气球。一梦醒来，已到了外婆家，三舅抱着我到晒场玩。
此刻我站在三舅抱我玩的晒场。我的外婆老了。谁说岁月无情，岁月给予我们的馈赠，犹如一块琥珀自然温润，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夺目，每一束光芒都展现惊心动人的故事和美好浪漫的回忆。
外婆坐在轮椅上，母亲扶着椅背依在外婆身后，我和弟妹站立母亲左右，侄儿喊道，太婆，看我手机，一二三，笑一笑——拍照。照片发到家族群内，大家都说外婆容光焕发，身体状况好转。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外婆新年快乐，幸福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