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康复锻炼亦或在弹奏他的算盘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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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父母的屋里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算盘声。我知道,这是父亲每天康复训练的第一个项目。尽管说,算盘的响声不如以前连贯,但其速度节奏,也是现在一般年轻人所不能比的。这算盘声迎来小院第一缕曙光,也迎来子女忙碌的身影、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温馨祥和的一天在算盘声中开始了。

父亲酷爱算盘,尤其上岁数后,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常说算盘予他影响颇深。

平时,父亲床头的书桌总是十分整洁。一台半旧586电脑被他擦拭的纤尘不染,几本法律方面的书籍排列有序,书桌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木制的老式算盘,算盘珠子被父亲打理的乌黑锃亮,在粉白的墙面上格外显眼。墙上的算盘、老式的三屉办公桌与桌上的电脑是不同年代的符号,在年逾花甲的父亲手中竟是十分谐趣,电脑和书籍是他退休后工作的助手,算盘却是他一生的衷爱。

父亲的算盘源自曾祖父的传承。父亲是家族的长孙,自小深得曾祖父的宠爱。曾祖父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打着一手好算盘。因着曾祖父的精打细算,又加善于经营,家境在他的操持下日益殷实。家中购置了几亩薄田,农用家什齐全,牲口家畜兴旺,时下被村人称谓“铁算盘”。当时老人唯一的希望是家族人丁兴旺。到解放前夕,父亲出生时,老人看到长孙,自然是喜出望外视若明珠。因而,父亲一出生他便起名“顺昌”,顺达昌盛的意思溢于言表。曾祖父爱拔弄算盘,自然,算盘就成了父亲的玩具;更是从父亲八岁起便悉心教授打算盘。至十二岁,父亲就把算盘运算口决背的滚瓜烂熟。小学毕业时,一至九归、狮子滚绣球、孤雁出群等练习算盘常用的乘除算式已烂熟于心,甚至能够盲打或者左右手同时打。曾祖父常捻髯自语:算盘有形,数无形;此子有心,家门有望。

五十年代中叶,由于农村的日子十分艰难。作为长子的父亲,为了家计,初中毕业,便辍学参加生产劳动。不久便担任了小队的会计。

父亲的算盘功底深厚,会计工作自然得心应手,很快在乡里出了名,时有外村邀请协助。那时还是人民公社,以大队为核算单位。每半年大队会计都要集中各小队会计对一次账。上半年对账一般在麦收后,大多抽下雨天在大队会计家进行。父亲是第一年担任会计自然也参加对账。就这样,在淅沥沥的小雨声中,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大队会计家的里屋各自弹奏着朱漆算盘,时有“噼噼,啪啪”之声传出。对账到一段落,几个人听说父亲算盘打得好,都要他进行现场表演,父亲执拗不过,就说:“好,打一个金香炉吧。”

说罢,挽起袖子口中念到:上有六只鸡下有九五七。摆出了六个五乘九五七的算试。而后,随着口决声“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口出指到,指动口随,口决如歌似吟行云流水;指动如簧击筝蜻蜓点水。看的众人目瞪口呆,眨眼功夫,一个用算盘数字组成的香炉图形呈现在众人面前。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继尔爆发出一阵喝彩。高声的喝彩声同时惊醒了一位在外屋忘记做针线的年轻姑娘,她就是我未来的母亲,也是大队会计媳妇的外甥女,利用下雨天来帮助我的老姨做针线的。老姨家只有四个儿子,没有姑娘,赶不出的针线活计常常要母亲来帮衬。此时,听着众人对父亲不住声地称赞,她的思绪也随着算盘的声响波动。不由自主地隔着断墙上的窗户向里屋张望,这时正听到父亲说话。

“打算盘看似手动,实则心动。算盘是有灵性的,算盘梁与算盘珠构成纵横,不只是集体经营,也是经纬人生”。说的母亲暗自赞叹,低头思忖起一个姑娘家的心事,直到厨房做饭的老姨高声呼唤她的声音惊动了里屋的人,她才听到。一片红晕蓦地布满了白皙的脸庞,在白地儿兰花儿衬衣的映衬下愈发灿烂,随着母亲轻盈急促的脚步声,年轻的父亲看到一个高挑的倩影惊鸿一瞥般从窗前飘过……

父亲的优秀,受到乡亲们的赞赏,有人上门给他介绍对象。爷爷、奶奶很高兴,拮据的日子似乎一下子亮堂起来。可父亲认为自己年龄小,坚决不同意。惹得爷爷整天给他怄气。当年冬天,部队开始征兵时,父亲做出让家人震惊的决定:参军。家里的和谐气氛一下子被打破,爷爷沉默,奶奶极力反对。时值年景不好,天灾人祸,偏僻地区尚有武力冲突,做为家中长子,他们怎舍得让他独自远行。可知子莫过母,大儿子打小懂事有志向,她怎能不知道,只是舍不得啊。大了大了,也只不过才18岁。

看到爷爷、奶奶的工作做不通,他就去央求曾祖父。

“爷爷,做人也要像您教我学算盘一样,不能只会打‘九归’一些简单的算法就满足了,还要有更高更远的追求啊。我想当兵,想出去见世面学东西。村子里日子不好过,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供弟弟妹妹上学。”

最后,在曾祖父的坚持下,父亲六六年成为一名军人。

到部队后新兵训练,父亲各项技能均取得优秀成绩。一日闲暇,摆弄曾祖父赠送的算盘。亲人送行的画面一张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爷爷期许的目光、母亲红肿的眼睛、父亲风中的白发、弟妹追着车一声声的呼喊……父亲的眼睛模糊啦,他下意识地拨弄算盘,随着思绪起伏越打越快。

“好!”

一声喝彩把父亲从沉思中惊醒。不知何时,政委一行立在眼前。

“首长好!”

父亲起身敬礼,挺拔的身材格外英武。

“想家啦小伙子,这算盘打得忒儿好啊,说说是咋儿练的?”

政委一口唐山话,温和而亲切。父亲简要地汇报了当村会计的情况。首长不住地夸“专业人才儿,专业人才儿。”

不久,新兵分配,父亲被分配到团机关食堂当给养员。这是新战土都羡慕的岗位。原来,团里给养员退伍,立马找不上合适的人选,父亲的无意之举被首长发现,使他成为取得工作岗位的首选人。算盘,开启了父亲部队生涯的第一站。

父亲兢兢业业,加之村会计的经验,通过改进记账流程,合理分配费用,在资金不增加的情况下,使战士的伙食标准大大提高。他的细致与严谨受到团领导肯定,做为典型在全团推广,为他提干打下基础。

说起父亲的提干很有戏剧性。当兵第二年,部队执行生产任务,劳动中间小憩。父亲忙着给战士们送水。忽然,天空中从南方飞来一组“人”字形雁队。团长突发奇想,对着大家喊道:“谁要一枪打落大雁,我就破格提拔他。”血气方刚的战士个个跃跃欲试。

“打不中,三年原地不动!”团长威严地逡视了一圈,严肃地补充道。活跃的局面顿时冷却。父亲却坚定地站起来,说道:“我来!”说罢,他不慌不忙地选好位置,仰卧于地,有条不紊地将枪托抵在右肩窝---拉开枪拴---右手食指抠住板击屏住呼吸---瞄准---射击。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啪”的一声。

“打中了!打中了!”随着战士们的欢呼声,大雁呼拉拉从高空坠落下来。

“好!你小子不但算盘打得好,枪也打得不错。”团长伸着大拇指赞道。父亲憨憨地笑着。

就这样父亲被调到了团警卫排,通过一段时间特殊训练,成为团里的神枪手。在军、师组织的比赛中,为单位争得了荣誉。第三年,就被破格提为排级干部。事后,父亲总觉得是团首长借机考查他,如果当事没那个胆或者基本功不扎实,没有打算盘练就的灵活手指,幸运之神是不会降临到他头上的。

当兵第三年,按照部队规定可以探家了。父亲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当时的军官服,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父亲的回家,在这个多年没有出过军官的小村里引起了轰动。前邻后舍、儿时伙伴和一起打过算盘对过账的大、小队干部们都有事没事过来找父亲聊天。上门提亲的也络绎不绝。爷爷奶奶高兴的嘴都合拢不上,但也不便替父亲做主。父亲也不知可否,好象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原大队会计、现任村支书上门提亲,父亲才答应见面相亲。原来他介绍的竞是自己的外甥女儿,三年前在他家对帐时的“惊鸿一瞥”。

父母相亲,就在老姨家---父亲当年对帐的屋子里。当时母亲二十岁,大队妇女主任、民兵连长,不仅能干而且相貌清秀,身材高挑,秀气中不失飒爽。见到父亲只是抿着嘴儿笑。没料到,两人竟一见如故彼此倾心。很快就订了亲。后来父亲才知道,是他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和当年对帐时关于算盘和人生的宏论打动了母亲一颗寻觅文化人的心,早己偷偷相看过他。后知内情的父亲常常取笑母亲:“我得感谢算盘呵,不见人听声就招来这么能干的媳妇,我要是个麻子,打算盘可赚大啦。哈哈。”

母亲往往嗔怪地瞪他一眼,可是对曾祖父的那把朱漆算盘却是照顾的十分仔细,每一颗珠子都擦得锃亮,除了父亲教我们学习,是不允许我们拿来玩耍的。母亲说:“不要小看它,它能让人出息,咱们家粘它的光。”

在我成长过程中,也体会到父亲对算盘的珍爱和对人生的解读。

在待人接物上,他常说要严以律已,宽以待人。这方面就如同算盘的加减法,对自已要用减法,对他人要用加法。

在部队的十几年,父亲一直勤俭,他的袜子是自已用旧衬衣改制的,补丁落着补丁,母亲见了潸然泪下;他把用完的牙膏皮也积攒来卖掉;他没有买过防冻油,西北的朔风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脸上、手上落下黑褐的冻痕……他省了又省,把有限的生活补贴省下来,资助叔叔完了婚,供小姑读完了高中,实现了他当初的愿望。

战友情,是父亲人生中最珍贵的情意。无论何时,他们是父亲坚强的后盾,父亲是他们忠诚的战友。在父亲的电话册上密密码码写着近百个五湖四海战友的通讯方式以及生日等。他们常常互通电话,甚至父亲生病期间有两三人不远千里来家小住,更是激励父亲病好后同登长城。这是父亲“加减法”的人格功效吧。

父亲在教育我和弟弟上也有他的独特方式。那时我和弟弟一块上学,男孩子比较调皮,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一次,父亲将我们姐弟俩叫到跟前,手指着桌上的算盘说:“人生啊,就像算盘一样,它的四框说明,人必须生活在一定规矩之中,没有了框子算珠就散了,人没有规矩也就不成方圆了。算盘的横梁和竖杠好比人生经纬,我们每个人,就像算盘珠子一样,在社会和家庭中起着一定的作用。”

他用慈祥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接着说:“人的作用有大小,就像这算盘珠子,同样是木制的,放在横梁上面以一顶五,下面则是以一顶一”。说到这里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弟弟。

“算盘珠子是工人师傅无意识装上去的,而人的作用大小是由各人能力决定的,能力是靠你现在学习,知识积累决定的,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还会有能力吗!”最后一句父亲声音提高了八度,弟弟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稍微停顿,缓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人,无论是学习、生活、工作都要像这算盘一样,棱角分明、横平竖直,条理清晰,这样才能不走弯路或少走弯路”。得益于从小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我和弟弟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坚守着踏实、勤恳、正直、上进的工作作风,受到领导重视,同事们的信赖。

多少年后这一场景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社会变革的初期,部队开展了军地两用人才培训。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法律在将来的重要性,就报了法律班在职培训,系统地学习了法律知识,为日后到地方工作打下基础。

八二年,父亲退役。他放弃进大城市的机会,为奉养双亲,选择了离家乡近的小县城检察院工作。

进检察院是父亲的选择,也符合他严谨、自律的性格。为了做一名合格的检察人员,父亲加快了法律学习。先后取得法律大专文凭、律师资格证等证书。因会计方面的特长,他被安排主抓经济案;后来也因为这个缘故,被辗转借调到政法委、政府经协办等单位。父亲感喟算盘效应折射了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环节。作为共产党员,他不信命,但深刻地体会到儿童启蒙教育的重要性。

父亲处事严谨、自律难道真与算盘有关?性格的形成实在微妙呵。

父亲这大半辈子,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他每一次面对选择,都从容而镇定,面对机遇他都能够紧紧的抓住,一步步实现自已的人生目标,一次次印证了机会留给有心人这句话。这与其说是算盘开启了他的人生,不如说算盘的训练促使他形成严谨、精细、周全的思维模式,从而达到未雨绸缪、处事不惊吧。

几年前,父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与人合办了个“阳光律师事务所”。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三次创业。不管是他与人合作共事,还是代理案件,都是以数字的思维严谨处理,在法与情的分析、办理上经纬分明。

正在他们的事务所办的风声水起时,父亲突患脑梗塞病倒了。经抢救后落下轻微后遗症---左腿行动不便,左手功能几乎丧失。几年前母亲已瘫痪在床,父亲一病,我们家的天塌了一样。看到孩子们忧愁的目光,他的心如刀割一样难受,可他从不在儿女面前表现出痛苦和沮丧,顽强地进行康复锻炼,由于肩肘肌肉粘连,每做一个动作他脸部肌肉就会痛苦地抽搐,头上紧跟着就是一层汗。教人看着都不忍心,可他一练就一个小时,一个月下来,他瘦了一圈,手指却能够动了。随后,为了练习手指的灵敏度,他的算盘派上了用场,每日定时练习,口中尚朗朗有词。

“算盘不盘算,清正最了然;乘加心态和,除减无名火。退升平常事,乐呵最难得。”

面对父亲的毅力和达观,我为自已一度面对家庭巨变悲观厌世而羞愧。

现在,他的左腿已无大碍,左手能够缓慢地拨打算盘。康复的成果鼓舞着父亲,在面对亲友时,他常乐呵呵地说:“凡事要坚持啊。”说着比划着算盘,“九九归一吗,量变引起质变,你看我的算盘又打起来了,还是双手同时打,孩子们可以安心工作啦,老伴我也可以照顾喽。”

与其说父亲坚持不如说是坚守。坚守于家庭、事业与信仰。他不满足于阳光律师事务所的业绩,筹划着在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身残志不残,骑着三轮车奔波于司法界知名人事。最终,成立了本县第一家律事协会,面向农村普及法律知识,提高广大农民的法律意识。

在对待下一代的教育上,他同样像当年对待我们那样,借着教孙男甥女练算盘之机,比喻着做人、做事、做学问的道理,只是又多了不少的现身说法,他讲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觉得新鲜,颇能聚精会神。

如今,当朝霞升起或是夕阳西下,算盘声声,忽急忽缓,吟诵声声,忽高忽低。

“算盘不盘算,清正最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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