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这牵引心魂的山梁 就到另一个县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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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在梦里看到姑妈,看到姑妈的灵堂,在她离我而去之前,在她离我而去之后。
曾经行走如风的姑妈,在岁月的风刀下,脚步蠕动,腰身如弧,满脑怪异。说她怕冷抱着满满的干柴,架在火炉里,差点毁了她栖身一辈子的土屋;说她拿椅子搭脚坐在灶台上,说她跨在门槛上看着路人,就认为是自家的亲戚,一阵阵诡异的自言自语让人毛骨悚然……一次次道听途说,像一场场无情的风雨,冲刷着我心中姑妈的形象,愈发模糊残破。
在外戚亲情的版图上,姑妈是最后一条路。这条路年久失修,杂草横生,人烟稀少,闲置荒废。此刻的姑妈,像极了深秋里最后一片落叶,在冷风凄雨中瑟瑟颤抖,汁水抽尽,叶肉风干,支离破碎。枯黄的叶脉是她一身的风骨,风再大点,霜再浓点,她的生命之叶就会像中弹的小鸟,一头扎进浑厚的土地,再也醒不来。
我渴望严冬逼近,不要让姑妈的叶子在空中受尽风的侵袭,雨的浇漓而苟延残喘。姑妈刚强一世,应该光鲜的亮相,完美的谢幕,这些生命的破音不该由她唱响。因此在我的睡梦里,常常看见姑妈的灵堂,设在那间她住了一辈子的土屋。我没有眼泪,姑妈已经80岁了。我以为姑妈的离世会让我不再梦魇不断,可思念之绳依然缠绕。
姑妈刚强的一生,命运之神何曾对她有半点温情!含辛茹苦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成家立业,家庭和美。老三远走他乡入赘,老四先天智力缺陷。姑父59岁时在卧床3年后和姑妈断了一生的夫妻缘分,从55岁到80岁近30年里,姑妈带着老小生活在这昏暗的小屋里,如一只孤独的蝴蝶,拖着沉重的翅膀,飞舞在暗淡的生命光阴里。
60岁,老大因为房基界线和别人打上了官司,对方走通了关系,老大被冤枉,关压在看守所。姑妈打发大孙子找人写状子,自己拄着拐杖到县里喊冤,这一老一少,凭着一股犟劲打赢了官司。65岁,姑妈痛下决心,为她到死都不放心的老四抱养了一个女孩。她乖巧,聪明,到了12岁小学毕业的年龄,面对别人有爸妈的完美家庭,她质问姑妈,为什么同学朋友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有奶奶和叔叔,她是从那里来的,她的父母又是谁……姑妈能回答的,只有更多的爱和哄小孩式的谎言。于是她服下了毒药。姑妈说她不挂念这个孩子,因为她看到小时候的英桂撒尿特别远,她心里就觉得这孩子将来没指望。我不知道姑妈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宽慰别人,她认命了?谁能理解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希望破灭后的伤心和压力?可怜的姑妈,没有一滴眼泪!79岁,姑妈唯一的女儿在家庭纠纷中服毒自杀。那件她亲手织缝年轻而柔弱的小棉袄毁灭了,她没有咆哮,没有当年的得理不饶人。姑妈枯朽的内心一定有绵绵无期的苦水在流淌,流淌。它悄无声息,如果汹涌了,奔腾了,心岸就决堤了。失去那件唯一的贴心小棉袄,姑妈的黄昏冰天雪地。
姑妈的家,坐落在柞水一个叫中间沟的沟垴,背靠高山,左边是良田,右边是一沟坡地,山大沟深,森林茂密,泉水汩汩。土屋旁的石坝上有一条小溪,姑妈开源引流,用现成的小石块砌了一个方形的小潭,清泉汇聚于此,一口水井生出。夏天,周围的核桃树,梨树架起一方浓阴,我在水井旁乘凉,吃梨,做泥巴玩具。由于同岁,我这个叔叔辈的竟然和姑妈的孙子玩得不亦乐乎,又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到姑妈面前互相告状。一边是娘家的侄子,一边是嫡系亲孙,姑妈哭笑不得,我是一年一度的客人,她就骂自已的孙子,“作死的,表叔是客人,我要是不在了,路就断了,娘家人还有谁来?”骂得孙子一脸的委屈,我也是好奇的听着,“路怎么会断?”
记忆中,每年的暑假,我都要翻过两座山,步行二十多里的乡村小路去探望姑妈。那时的路,沿途人来人往,村镇繁华,从不冷清。翻过曹家梁,下到袁家沟,走完六窝峰,遥望杜家梁,凹形的梁头就是姑妈家对面的山,翻过这牵引心魂的山梁,就到另一个县界。

站在两县交界的梁埂,一眼就能望到姑妈的家。石板房静默在翠微的高山下,我睁亮双眼,探照昏黄破败的小屋。大门未关,那是姑妈在家的信号。一会儿她的身影就会在廊檐上游动,灰白色的满襟褂子,微驼的脊背,步伐匆匆,却坚定有力。她永远那么忙碌。伫山阳的一脚梁头,迎柞水的满面轻风,换旅程的浑身热气。此刻,我心生一双翅膀,迫不及待的飞到姑妈身边,嗲嗲的叫一声:“大姑!”给她混沌心思带来一份惊喜,看她灰黄灿烂的笑容,听她嘶哑甜美的召唤,享她粗糙柔腻的爱抚。
我在长大,姑妈在变老。在外求学和工作的日子,我很少去看望她。直到她去世前几天,我才亲眼目睹了姑妈的容颜。那时,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愚蠢和自私。我少年的肠胃享受得了姑妈年轻时鲜滋的厨艺,青年的腿脚却金贵得难易踏上通往姑妈家那条荒老的路,种种借口让我错过了给姑妈孤独黄昏送去温暖慰藉的良机。姑妈常说:“天干无露水,人老无人情”,原来那句话是给我准备的。
姑妈去世,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她的土屋。儿孙们打倒这几间破旧的土屋,在上面筑起了华丽的墓穴。象所有农村留守老人一样,姑妈活着,孤独的守着土屋,死了小屋化作黄土,变成一方坟墓,埋葬了自己,生不挪窝,死不动窝。生为家,死作冢,生与死一步之遥,家和冢一笔之差,而她却阐释得如此形象、辛酸。
当再次站在走过少年的梁头时,迎接我的高山依旧,清水依旧,只是田地荒芜,独冢枯廋。 目送姑妈的灵柩被众人缓缓推进墓穴,沉重的墓碑轻轻合上。这最后一程的送别让曾经的坦然通透化作泪眼迷蒙。我知道这黑而沉的墓碑关掉的是姑侄缘,切断的是亲情路。从这一刻起,我的脚步再也没有踏上这块储蓄悲伤和快乐之地的理由,除了祭奠。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很多年前关于“路断”的答案。
姑妈的儿子、父亲的外甥、我的表哥,我们好久没来往了。姑妈——连接外戚血脉亲情的路在岁月风雨的销蚀中断裂了。“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没有千年的亲戚,只有万年的家门,母系的血脉就这样经受不住时间磨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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