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温馨的家搬到荒无人烟、人地两生的大洼里

  • A+
所属分类:点滴生活

一天,姥爷突然来到我家,顺便捎带了半簸箕米糠,对娘说:“你们这么一大家人家,这点糠支撑不了几天,再不想办法就得饿死。得下洼!”因父亲在外地工作,一月俩月回不了一趟家,这个大主意得娘一个人拿。姥爷接着说:“我洼里有个朋友叫徐肖堂,住在一千二村,那里人烟稀少,草菜多,到那里兴许能躲过这场灾难。”娘瞅着家里这连老带小七八口人,实在想不出生活下去的办法。那个“七级工八级工,不如地里一沟葱”的年代,仅靠父亲几十块钱的工资,对这个家简直是杯水车薪。于是娘答应姥爷外出联系联系看看。

我家住着五间北屋、两间东屋,虽然是土坯房,但房子有着五层砖的跟脚,宽宽的屋门外还有风门子,窗户翎子上糊着毛头纸,还支着高高的雨搭。屋内宽敞亮堂,墙上贴着崭新的报纸,当时我还不认字,只记得有张报纸上“人”字的那一捺像个胖胖的奔跑着的老母鸡。

三天后姥爷回来了,并带来搬家的消息。

离开故土温馨的家,搬到荒无人烟、人地两生的大洼里,当时的滋味,娘体味得最深刻。最终娘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带着年迈的奶奶、三个姐姐、一个幼小的弟弟和我,坐着从生产队借来的一辆木轮老牛车,在一个冷冷的凌晨,告别了老家陈家庄,踏上了逃生的路。

娘的这一抉择,使全家人活了下来。

那年娘三十一岁,我五岁。

老牛车上装了两个紫红漆斑驳的木箱,里边盛了被褥和衣服之类,车上还装了一卷炕席和锅碗瓢盆等日常用的家什儿。

牛车吱吱呀呀,走几步一停歇,赶车的人说,人都没啥吃,牛就更不用说了。那牛走不了多远就趴在地上,喘息一阵子,再由人把它架起来。就这样,几十里路,从凌晨一直走到了掌灯时分。

奶奶、弟弟和我坐在车上,娘和姐姐们跟在牛车后头走。车上的我看着车走它也走的月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记得路过几个有印象的村庄:老鸹岭、旺二河、肖圣庙……

一千二离黄河大坝不远,是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显著的标志就是有个高大的土台子,当地人叫它“制高点”。

老牛车到徐肖堂(不知辈分和称呼)家时,已是大后晌了。人家热情地请我们吃晚饭,饭食是一大锅胡萝卜黏粥,一篮子没有掺糠菜的净面子饼子。在我那时的记忆中,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干粮,那个香、那个爽口,现在没有任何食品可以比拟。

第二天还是在徐肖堂家吃的早饭,但已看不到那种香甜的饼子了,虽然还很好吃,但干粮里显然添了其他草种子。

饭后,我偶然发现了昨天晚上吃的饼子,是用一个树枝做的挂钩把干粮篮子挂在房梁上,于是我一次次跳起来够那篮子干粮。当着娘的面,人家抹不过面子,又摘下篮子掰了一小块递到我手里,娘则一直催促着我出去玩。这件事我一直记忆深刻。

早饭后,我们家搬到了村东边黄河大坝上的坝屋子里。这是一间独立的低矮房子,只有一个门和前窗,那个吱吱响的破门中间裂了很大一道缝,门的最下端有一个能钻进小猪的窟窿。四周唯一的邻居,是操着浓重鲁西南口音的南邻,他家散养的一头小猪整天在我家门上的破洞里钻来钻去。坝屋子里除去一盘大炕外,还能放下一口水缸,其余空地就很难站立几个人了。

白天还好说,我们几个小孩跑里跑外显不出拥挤,可到了晚上,睡觉成了问题。虽然哥哥跟着父亲在同兴农场上学,大姐也招工去了黄河农场,但夜里睡觉还是很难安排。奶奶占据炕头,依次是从小到大排列,娘则在炕梢头,这样还是放不下,娘就让我们几个通脚,就是颠倒着睡。

夜里,娘率领我们把水缸移到门口堵上门的漏洞,门栓上再挂上淘水用的铁舀子,这样睡觉心里踏实些。

在一千二,我就没见娘睡过觉。晚上我们睡下了,看到娘在灯下做针线活,一家人的缝补浆洗娘得一人承担,还得赶在年前做一家人的新衣新鞋。早晨我们醒来时,娘则在灶口前烧火做饭了。

已是冬季的荒洼里,北风日夜吼叫着。特别是屋后边那根低矮的木头电线杆,一直吹着口哨,就没见它停息过。

都说荒洼好生活,可在草木萧条的冬季,到哪里去寻找食物呀!白天,娘带着姐姐们拿着绳子,在荒野里追赶着被风刮得团团转的“滚草”,然后顶着大风一个一个地用绳子串在一起,吃力地拖回家,再用棒槌捶打,或跳起来用脚踩。把残存的草种子和草尖收集起来,借用坝下村子里的石磨磨碎,这就是冬天唯一的食品了。这草种子没有粘性,只能用手团成圆形,慢慢放在锅里蒸着吃,人们叫它荠馏(qiliu)。虽说难以下咽,但有吃的就知足了。

就这样,全家在一千二度过了一个最为寒冷的冬天。

春天是美好的,它赢得了古今中外无数赞美的诗篇。而在食物匮乏的春天,却是最为严酷的季节。

那个春天是个青黄不接的节气。我家临冬采集的草种子已经吃光了,在草菜刚刚发芽时,家里断顿了。于是,娘带着二姐和三姐到处挖野菜,那些曲曲菜、土里酸、福子苗、草鞋底、老鸹瓢、榆树叶、柳树叶等各种野菜、树叶和米糠成了主食。年幼的弟弟皮包着骨头,大大的肚子都能看到肠胃里的青绿色。人们见了弟弟逗趣地问“你肚肚里是什么”,弟弟回答:“菜,还是菜。”

奶奶终于没能熬过那个吃糠咽菜的年头,于那年三月二十九日病逝,享年七十三岁。

因春天刚到,野菜芽小,娘和姐姐们每天收获都很少。有一天,娘和姐姐挖到了一筐新鲜的野菜,可不知道野菜的名字,样子像胡萝卜樱子,蒸熟后怪味十足,全家人谁也不愿吃。娘看看大家,让我们吃别的野菜,她则皱着眉头吃起这不知名的野菜。吃过后,娘又挎着篮子到劳改农场的豆秸垛底下,翻找残留的黄豆粒。

太阳落下去了,娘没有回家,天黑了,娘还没有回家。我们姐弟几个出门去找娘。娘——!娘—-!我们放声地呼喊着,寻找着,旷野里传出阵阵回声:娘——!娘——!

娘终于回来了,是被别人搀扶着回来的,只见她浑身是土,身上沾满了呕吐的野菜。娘倒在炕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夜昏迷不醒。我们姐弟几个没有其它办法,只是守着,守着……

第三天,娘有些清醒。天刚发亮,娘好像听到了姥娘的叫门声,于是让我们移开门上的水缸,只见小脚的姥娘背着几斤白面站在门口。见到姥娘,一向刚强的娘哭出了声。

在姥娘的照料下,娘渐渐好起来,但从此却落下了眩晕的病根。

(二)拾秋

秋天到了,我们全家终于熬过了那度日如年的春夏两季。

秋天一到,娘像发疯一样地带领全家拾秋。籴谷莠子、掐穇子、割野豆子、拾胡绿豆、倒地瓜、翻胡萝卜,凡是能吃的东西一律打捞回家。

夜里鸡刚叫头遍,娘就从炕上爬起来,锅里蒸上地瓜、胡萝卜,篦子上馏着野豆窝头。饭熟了,娘再一个一个地把我们姐弟几个叫起来。吃过早饭,捎上些干粮,全家便顶着满天繁星,蹚着路边深草没人的露水,向田间、地头、柳林、荒地进发。年仅六岁的我,浑身被露水打湿,颤抖不止。娘鼓励着:“跑吧,跑跑就不冷了。”于是我跟在娘的后头一路小跑。等到了地头,太阳升起来才止住寒冷。

晚上,太阳早就落下去了,全家人还摸着黑在地里忙活。等地里不见其他人影时,我们才或背或扛着一天的辛劳和收获往家走。到了家,娘又和姐姐们去村里推磨,然后再回来蒸干粮,那时我和弟弟早就合衣睡着了。那个秋季,娘不让我们脱衣睡觉,“囫囵捆”地在炕上睡上几个时辰,就连身上的虱子虮子闹翻了天,也感觉不到了。

经过一个秋季的捡拾,家里的箱子、柜子,炕上、地下都堆满了粮食和草种子。

这一年,庄稼地里仍然没有像样的收成,外边不时传来老家和附近村庄人员伤亡的消息。我们居住的大坝上也有讨饭被冻饿而死的事情发生。

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怒吼的北风使劲打着转儿,像是要把坝屋子卷走似的。尽管屋里不断生火,还是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周身寒彻的我们早就被娘动员着钻进了被窝,摇曳的煤油灯下,娘给我们赶做着过年的衣裳。

夜深了。东北风一阵紧一阵,吹着口哨肆无忌惮地在屋子四周发着威风,煤油灯被风吹灭了好几次。突然,风变了腔调般地叫喊着,那声音似孩子的哭声,隐约间好似有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喊爹娘的声音。娘停下手里的活,贴近墙壁仔细地听着,风声里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哭喊,渐渐地,风声盖过哭喊声,后来就只有风的声音了。娘顾不得夜黑风急,毅然下炕移开水缸,打开了那扇挡不住小猪出没的木门,隐约看到几米外有团黑影还在小声地哼哼着。走近一看,是一个快要冻僵的孩子。娘把他领进家门,油灯下一看,是个约七八岁的男孩儿,身上只穿着单衣裤,颤抖不止,已经说不出话。娘在灶膛边点燃了一堆柴草,脱下身上的棉袄给那孩子穿上,又从篮子里摸出一块草籽干粮。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渐渐能说话了,原来,他和他娘出远门讨饭失散了,他独自走到半夜便迷失了方向,冻饿交加,腿脚也不听使唤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冲着这屋里的亮光哭喊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才发现那个熟睡在我身边的孩子。娘把那孩子安置到自己睡觉的位置,自己则做了一宿的针线活儿。

风停了。那孩子吃了一顿热饭,娘给他带上筐子里所有的干粮,又给他穿上过世的奶奶留下的棉袄,还给他指出了回家的路。那孩子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里涌出了泪水,几步一回头地顺着堤坝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三)落户

那时,父亲在同兴农场担任办公室主任。我们在一千二居住时,父亲到一千二粮所检查过工作。娘让我去粮所找父亲,粮所的人给了我半个净面子饼子。后来我又私自去过那粮所,可那人不但不给饼子还把我赶了出来。

那年的夏季,村里传来同兴农场要往场里迁移人口的消息。母亲去过场里追问父亲,父亲怕违犯政策,几次都说没有这回事儿。

那是闷热难耐的一天,大坝上一丝风都没有。烈日下,娘拿着供买证和户口本,又踏上了前往同兴的路。后来娘说,她一路直奔同兴农场的总场部,恰巧遇到父亲的通讯员。母亲把来龙去脉与那通讯员说了一遍,通讯员又把这事报告给了总场领导,场领导考虑到我家孩子多家庭困难的实际情况,虽然内迁名额有限,还是批准了娘的请求。

娘得知事情办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回来的路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瞬间大雨倾泻下来。娘没带任何雨具,任凭风雨肆虐。缠裹小脚的娘,在湿滑的大坝上走几步就摔倒,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电闪伴随着霹雳在头顶上炸响,娘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到了再爬起来。

掌灯时分,娘从磅礴的大雨中跌跌撞撞走进家门,像一个从黄河里捞出来的水人,满脸满身都是泥水。在暴风雨中挣扎了几十里的泥水湿滑路,娘一进门就瘫倒在地上。

娘的这一举动,让全家人成了农场户口。当总场通知父亲迁移户口时,父亲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户口办好了,却没有搬家的房子。几个月下来,娘几次催促父亲搬家的事儿,父亲都很为难,那时父亲刚从总场办公室主任位上到一分场任职书记,很多职工都在排队要房子呢。

那一年深秋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娘借了村里的胶轮骡马车,装上了全部家当,从一千二向同兴农场一分场奔去。当时父亲正在分场生产队检查工作,娘就让人搬进了父亲的一间宿舍兼办公室里。

我下车后,领着弟弟跑到一部停靠在办公室一旁的铁牛上,得意地握着方向盘,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响,连父亲回来后对娘发的那场冲天大火都没有听到。

第二天,分场副场长安排我们家住进了刚刚建成还没有完全晾干的土坯房里。

那一年冬季来得格外早,立冬不久,屋外就飘起了雪花。生产队的一群牛还缺少过冬的饲料,农场职工家属们都猫冬了,可娘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和哥哥姐姐到野外收割已经枯萎的曲曲菜秸秆,每天能换取一斤三两黄豆,有时起早贪黑,还能换回一斤八两豆子。可惜仅过了十几天,人家说已满足了饲养的需要,全家不得不停下来。

娘又听说收割芦苇能卖钱,就又带着哥哥姐姐去收割苇子。

冬季,树木凋零,地里场里早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只有那遍野的芦苇还亭亭玉立,在瑟瑟的寒风中摇曳着。那时收割苇子换些钱粮,贴补捉襟见肘的日子成为人们的共识。娘带领年龄尚小的哥哥姐姐加入到抢收苇子的队伍中。有青壮劳力的人家,用牛车拉小车推,娘和哥哥姐姐除了用那辆小推车外,多是身背肩扛。粗粗的苇子,割一会儿镰刀就钝了,只能抡起镰刀使劲砍。苇茬子锋利得像刀刃,一不小心就穿鞋而过。哥哥的鞋早被割裂得不像样子了,只能用破布缠了脚抵御寒冷和尖尖的苇茬。年仅七岁的三姐跟在娘身后,一趟不落地拖背着比她高几倍的芦苇。娘是缠过脚的,平常走路就蹒蹒跚跚,可每次的背负远远超出了她的体重,她弯曲着身躯,头几乎挨着膝盖。我每次在门口等娘回来,远处只看到成堆的芦苇在动,却看不到娘的身影。

天气越来越寒冷,我家门前的苇子垛也渐渐高起来。天空中不时飘着雪花,多数人家已经停工了。娘仍鼓励着哥哥姐姐,“再坚持割几天,就多添件新衣裳”。离家近的苇场割完了,就到远处去割,陆地上割完了就到故河道的冰上割。那年冬天,大孤岛上凛冽的寒风中,几个弱小的身影总是顶风踏雪地往返于苇场和我家之间。

年临近了,我家的苇子垛已堆得很高很高,那时我还没见过山,认为我家的苇垛就是一座山了。娘看着高高的苇垛就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那年过年娘格外高兴,用积攒的红小豆蒸了一锅豆包。大年初二,原籍在南方的一个邻居到我家串门,说她们过年不包饺子吃馄饨,还热情地教娘包,娘不好推脱,于是学着包了一盖簟。第一次吃馄饨,我感觉不如吃饺子过瘾,记忆中馄饨就是连汤一块喝的带翅膀的小饺子。

俗话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年真快,还没解馋就过去了。正月里,一帮接一帮买苇子的人来了,围着我家苇子垛赞赏着讨价还价,因价钱低,娘一直不肯售卖苇子。

北风狂吼了一整夜,第二天,娘起来烧火做饭,吃惊地发现我家的苇子垛不见了,只剩下横七竖八散落的十几个开了捆的苇子,地上满是小推车印痕。父亲找来几个会拳把式的汉子顺车印追下去,可大路上满是推苇子的车子,哪还认得清属于我家的苇子?

以后的许多天里,娘很少说话,也很少进食,从不迷信的娘时常自言自语:“大过年的,包什么馄饨啊!”从此,我家再也没包过馄饨。

发表评论

您必须登录才能发表评论!